天安门的人流还在向广场汇集,然而,昨天堆满广场的花圈被扫荡以后,人们难以
形成哀悼的气氛,在这里浮动的全是暴躁。有的人像黄海这样不断在人群中挥着
手臂做煽动的讲演;有的人被愤怒反复发泄之后的疲惫所笼罩,随波逐流地荡来
荡去;傍晚才加入的新鲜人流显得生气勃勃,他们聚集在每一个讲演者的四周,
踮起脚谛听着;还有许多年轻人左奔右突地跑着,鼓动着新的热潮。
八点钟了,广场上传来消息,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
宫、第二十八中学已经聚集了很多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据说还有源源不断的工
人民兵正从市郊工厂用卡车运往天安门。愤怒的人群更加愤怒,胆怯的人却开始逐
渐撤退。天更黑了,广场上的人潮显得稀薄了,大概还有几万人在广场周围浮动
着。黄海已经喊累了,嗓子也哑了,他像被烧光皮毛的一头秃狼在人群中跌跌撞
撞地走来走去。
迎面碰见田小黎,“黄海,我刚才听见你讲演了。”田小黎热情地说道。黄
海晃了晃圆圆的小脑袋,扶了扶眼镜,声音喑哑地对田小黎说:“你怎么没穿军装?”
田小黎说:“省得那么扎眼。”田小黎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一头茂密的短发
十分精神,秀气的瓜子脸明媚地闪亮着,她对黄海说:“听说卫戍区调了几个营的
部队过来,首都工人民兵调来了七八万,今天晚上说不定要镇压呢。”黄海红着
眼说:“要镇压就镇压吧,老子豁出去了,昨天晚上已经被抓过一回了。”田小黎
跟上了他。黄海说:“你别在这儿了,快离开吧。”田小黎说:“我不怕,我还想
再看一看。”两个人正在人群中说着走着,迎面碰见沈丽和沈夏手拉手走在密集
的人群中。沈丽一下认出了黄海,叫道:“黄海。”黄海和田小黎站住了,沈丽
冲田小黎笑了笑。沈丽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讲演了。”黄海搔了搔后脖颈,
声音喑哑地说道:“我已经把嗓子讲哑了,讲不了了。”沈丽看着广场上的人群
说道:“昨天广场上这么多花圈怎么都没有了?”黄海说:“昨天夜里被他们清除
了呗。”沈丽说:“昨天我们也来了。”
广场上的人群又发生了骚动,似乎是有人讲了几句挑衅的话,说“这样对抗
中央指示是反革命行为。”一群人冲上去围打,更多的人像潮水一样漫过去围观。
在另外几个人群密集的地方,还有人在登高讲演。天越来越黑,广场上的气氛显
出令人不安的骚乱来。沈丽问:“昨天晚上是不是抓人了?”黄海说:“是,昨
天半夜把我们给抓起来了。你们现在就撤退吧,说不定待会儿就会抓人。”沈夏
与沈丽互相看了看,沈夏说:“那我们走吧。”沈丽说:“没关系,再待一会儿。”
黄海突然想起来,问:“卢小龙现在是不是在徐州铁路局?”
沈丽说:“是。”黄海又问:“你有他的地址吗?”沈丽与沈夏相视了一下,
迟疑地说道:“我要回去找一下。”黄海挥了挥手,指着广场说:“他应该来这
儿。”这时,纪念碑周围又起了一阵激烈的骚动,广场上的人流都涌向那里,黄
海对沈丽说:“今天晚上有可能出事,你们早一点回去吧。”沈丽微微点了点头。
黄海便拉着田小黎一起朝纪念碑跑去。
又有几百名工人送来一个巨大的铁做的花圈,高有四米,靠在了纪念碑下,
一个熊腰虎背的工人站在高台上挥着拳头做着激烈的演讲,人群向他欢呼着。黄
海也站到了纪念碑的高台上,下面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个在广场讲演一天的英雄,
向他欢呼鼓掌。他声音喑哑地只能用手势加强自己的声音,但全场人也都通过手
势大致领会了他讲的意思,并抱以热烈鼓掌。有人振臂喊着:“好样的!”黄海
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米娜。
他用哑得几乎说不出来的声音叫了一声:“米老师”。米娜非常亲热地给他
递过来一瓶汽水,说道:“给你,看你嗓子都哑了。”黄海接过来,用牙咬掉汽水
瓶盖,仰起脖咕咚咚一口气喝干了,抹了一下嘴说:“这嗓子跟火烧一样。”米
娜说:“昨天我在广场就听见你的讲演了,听说他们昨天晚上抓人了,是吧?”黄
海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就把我们抓了,审问了一晚上才放出来。”米娜说:
“我昨天看见好几个咱们北清中学的学生呢。”黄海一指田小黎,说:“这不就是
一个?”米娜看着田小黎,说:“还有好多呢。”田小黎稍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
声“米老师”,十年前她曾亲手对这些老师剃过“阴阳头”。米娜又问:“卢小龙
在北京吗?”黄海说:“不在,听说在徐州铁路局。”米娜又说:“如果他在北京,
可能早就来了。”
又有人叫“黄海”,是宋发挤了过来,浓眉下一双眼睛还是那样发黑,整个
人却显得老多了,穿着一身工作服,露着一股干活混饭吃的劳动气。他神色严重
地说道:“今天晚上要镇压,光我们厂的工人民兵就来了一千人,全北京调集的
工人民兵至少有五六万,听说现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里已经屯满了工人民
兵。黄海,你先撤吧,你目标大。”黄海摇了摇圆圆的小脑袋,说:“我不走,
我这回豁出去了。”宋发对米娜和田小黎说:“黄海昨天就被人盯上了,今天目
标更大。”他接着对黄海说:“我这两天都来了,你的讲演我都听了。”黄海说
:“反正我也跑不了了,有多大罪算多大罪,你们赶紧撤吧。”田小黎抬起手腕
看了一下表,说:“已经九点多了。”宋发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又比刚才稀薄了
不少,大多数人都在陆续离开。宋发说:“米老师,你先走吧。”米娜说:“我和
你们一起走。”
这时,广场上的气氛突然严峻起来,广播喇叭里除了不停播放吴德的讲话外,
又播放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黄海等人四面张望着周边的形势,感觉不祥之
兆正在笼罩下来。
广场上的灯突然一下全灭了,周围一片漆黑,气氛十分恐怖。黄海说:“快
撤,他们要动手了。”他一手拉着田小黎,一手拉着米娜,从纪念碑高台上跑下来。
纪念碑周围的人群也都觉出情况不妙,他们向东西长安街方向四散逃去。在一片
混乱中,黄海又觉得情况不对,便站住了,他要判断一下周边形势。往北看,天
安门城楼还被灯光照亮着,东西长安街也亮着;往西看,人民大会堂也被灯光照亮
着;往东看,历史博物馆也被灯光照亮着;往南看,前门大街方向也有灯光;只
有广场被四面的光亮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有凶猛的脚步声向纪
念碑扑过来,接着,广场上的灯光一下又都亮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一
片通明。成群的警察抡着皮带棍棒突然出现在纪念碑四周,聚集在纪念碑四周的
人群开始四散逃跑。一个警察扭住了田小黎,黄海发疯一样冲过去,用头使劲往
警察的后背上撞,将警察撞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黄海抓住田小黎扭头就
跑,他们往广场西北角中山公园方向跑去,迎面黑压压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棍棒
围了过来。黄海又拉着田小黎转身向广场东北角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向奔去,那边
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工人民兵队伍,如林的棍棒在一片吆喝声中包围了过来,广场
上四散逃窜的人群被截住,棍棒齐下,纷纷打倒在地。黄海拉着田小黎折转身又
往广场南面跑,包围纪念碑的数百个警察正在拿手铐抓捕群众,他们绕过纪念碑,
朝广场东南角方向跑去,迎面却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排排包围了过来。他们
转身又往西南角方向跑去,那边同样出现了包围过来的军队。当他们又退回来时,
发现广场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起来,他们想了想,决定还是从北边工人民兵的包围
中冲出去,因为工人民兵虽然人数多,阵势却显得混乱,又都是便装,或许能够
冲过去。他们又向北冲去,原来整齐的工人民兵队伍在围追殴打逃窜人群的过程
中乱了阵线,他们就躲避着棍棒,发疯似的在工人民兵队伍中窜来窜去往外逃。
忽然,看到刚才与他们逃散的米娜被几个工人民兵扭住,黄海放下田小黎,转身
扑过去,趁那几个工人民兵不注意,撞倒了一个反扭着米娜胳膊的工人民兵,拉
着米娜就往外跑。眼看着将工人民兵的包围圈冲过了,从前面中山公园门口又有
更密集的工人民兵队伍手拿着棍棒围了过来,这次工人民兵的队伍排成了密集整
齐的横列,举着棍棒逼了过来。黄海回头看了看混乱的天安门广场,只有步步后退。
面前的工人民兵队伍铁桶一般合围过来,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穿插过去,他们步步后
退着。纪念碑周围飞舞着警察的皮带和工人民兵的大棒,他们左右张望着越来越
缩小的包围圈,又调转头朝正西方向冲过去,北边是工人民兵,南边是军队,中
间有一个缝隙,刚刚穿过缝隙,迎面就又出现了军人,喝令他们回到纪念碑前。
他们转身再跑,又一群工人民兵持着棍棒挡住他们的去路。一个身材壮阔的家伙
指着米娜说:“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一群工人民兵拿着棍棒扑向米娜,米娜转
身而逃。那个身材壮阔的家伙举着一根粗木棒横着拦截过来,迎面一棒打在米娜的
胸口上,米娜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那个家伙又举起棍棒狠狠地打在米娜的脊背上,
听见米娜又一声惨叫,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黄海认出这个身材壮阔的家伙是马胜利,他冲上去,一下子夺过马胜利的棍
棒,朝马胜利抡去,一棒打在马胜利的肩膀上。马胜利扭歪了脖子,叫了一声。
上来几个工人民兵举起棍棒围攻黄海,黄海转身拉着田小黎又跑向纪念碑。包围圈
越来越小了,没能逃离广场的骚乱人群全被包围在纪念碑四周。黄海拉着田小黎在
混乱中奔来奔去,不知从哪里突围好,最后,他们只能站住不动了。几个警察戴
着大檐帽抡着皮带扑了上来,黄海将田小黎挡在身后,皮带棍棒落在他的头上、肩
上和身上,又一阵拳打脚踢,打得他鼻角、嘴角全都流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
护着田小黎往纪念碑下退,想着军队或许不像警察这样野蛮,便向包围圈南面退
去。这里卫戍区的士兵一个挨一个向前逼近着,黄海拉着田小黎迎面冲过去,
用他喑哑的嗓子指着田小黎喊着:“她也是当兵的,让她走吧。”军人的队伍毫不
留情地向前推进着。黄海还想喊嚷,一队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在士兵的包围圈内
跑了过来,殴打着企图突围的人群。黄海被一棍打倒在地,田小黎伸手去拉他,
也被一棍打倒在地,又有更多的人被棍棒打倒在地。黄海一条胳膊被打断了,他
硬撑着站起来,又拉着田小黎站了起来,棍棒更密集地打过来,他们再一次被打
倒在地,爬着退到纪念碑的台阶下。
数万手拿棍棒的工人民兵与警察军人合在一起将没有逃离的人群全部包围在纪
念碑四周,在通明的灯光下,密集的棍棒落下来,一片惨叫声。黄海和田小黎已
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们后退着一级级往纪念碑台阶上爬着,看不清面孔的工人
民兵、警察用棍棒戳着他们的胸脯,用脚踢着他们的身体。黄海的一只眼睛被血
蒙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眼镜也早已打飞了,他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始终没
有忘记照顾身边的田小黎。
马胜利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直指着黄海的面孔,像是一门
大炮对着他一样。马胜利的面孔显得狰狞而庞大,听见他说:“你们这些反革命
还能跑到哪儿去?”
接着,木棒一下戳在黄海的嘴上,像是一个铁锤猛砸下来一样。黄海眼前一
片金光四射,爆炸般的疼痛使他觉得失去了嘴和下巴,随后,在一片近似麻木的
胀痛中,他知道自己的上下门牙全被打落了,像一堆松散的螺丝钉落满了一嘴,
上下嘴唇都已碎烂,下巴似乎也已经脱落,腮帮子的麻木肿胀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大
河马。马胜利又举起棍棒,一下打在黄海的膝盖上。像是一刀砍断了他的腿一样,
黄海听见自己膝盖骨被打碎的声音,顿时疼得昏了过去。在昏迷中,他听到田小
黎在身边惨叫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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