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一遍,最后说:“说穿了,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呢。”
沈丽关切地凝视着他,卢小龙说:“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讲,
传开来我就没命了。”沈丽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讲。”
卢小龙听出这“任何人”
也包括她的父母和沈夏,便对沈丽说:“为了逃命,我现在连笔迹都改了,
以后哪天你收到我的信,千万不要奇怪一手的仿宋字。”沈丽看着他一言不发,好
一会儿才说:“你把自己所有的文字都销毁了吗?”卢小龙点点头,说:“是。
我所有的日记、笔记,还有我写给家里的信,一个字都没有保留,现在大概只有
你那儿还有一些我过去写的信,它们还都在吗?”
沈丽垂下眼帘,说:“还都在,你要我销毁吗?”卢小龙看了看她,问:
“有人看过它吗?”
沈丽摇了摇头,说:“你写给我的,我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卢小龙说:
“那就随你的便吧,你愿意保留就保留,愿意销毁就销毁,只要不叫别人看见就
可以。”沈丽眯起眼说:“那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销毁。”她目光朦胧地露出回
想往事的淡淡微笑。
过了一会儿,沈丽又问:“你现在怎么样?”卢小龙回答:“干活处世,在
基建处混个好人缘,讨处长的欢心。”沈丽又问:“还有呢?”卢小龙说:“下了
班,能洗澡就洗澡,然后去食堂打饭。食堂饭不好,就花钱去买个鱼罐头、肉罐
头,再不行了,就跟周围农村老乡买两斤鸡蛋,回宿舍用煤油炉下挂面。”沈
丽问:“你住什么地方?”卢小龙说:“集体宿舍,三个人一间。”沈丽又问:
“那个鲁敏敏呢?”卢小龙说:“完全傻了,还在农村呢,和一个老乡在一起过。”
“鲁继敏呢?”沈丽又问。卢小龙说:“原来在公社当妇联主任,现在不知道。”
沈丽又问:“田小黎呢?”卢小龙回答:“我都不知道,我这两年和北京没联系。”
沈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现在还认识什么人吗?”卢小龙反问
道:“你具体问的什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沈丽看了看卢小龙,说:
“当然是女的。”卢小龙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夹着尾巴做人,还没顾过来。”
沈丽站起来给卢小龙倒了一杯白水,放到桌上,又坐下说道:“顾得上来的时候,
还是顾一顾吧。”卢小龙把烟摁灭在沈丽刚刚给他拿过来的烟灰缸里,说道:
“放心吧,我现在完全是一个俗人,只要有了机会,打情骂俏的事我都会干。”
沈丽看了他一眼,问:“你要不要擦把脸?”卢小龙摇了摇头,说:“不用。”
沈丽说:“是我自己的毛巾,不是招待所的,我给你搓一把吧。”说着,她站了起
来。卢小龙摆了一下手说:“不用了。”沈丽已经在门后墙角的脸盆中将毛巾搓
了一把,拧干递了过来,说道:“擦一把吧,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自己的毛巾。”
卢小龙想了想,接过毛巾抖开,擦着脸和脖子,一边擦一边说:“我现在可没有那
么讲究。”他看了看毛巾被自己擦脏,又翻叠过来擦了一把,递给沈丽说:“你
看,我一擦就脏了,你再用肥皂好好洗洗吧。”沈丽将毛巾挂到脸盆架上,又回到
床边坐下,两人互相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沈丽问:“你怎么不
争取上工农兵大学呀?北清大学已经招了好几届工农兵学员了。”卢小龙哼了一
声,说:“上工农兵大学要有基层单位推荐,谁推荐我?”沈丽说:“你现在不
是在这儿干得挺好吗?他们不能推荐你吗?”卢小龙说:“就算基层单位推荐了
我,北京哪个学校敢要我?你想想,像北清大学这样的学校敢要卢小龙吗?”沈
丽说“你不是和江青挺熟的吗?江青不是还给你留过地址和电话吗?你不会把你
的情况向她反映一下?”卢小龙冷冷地说道:“没有她,我爸爸还死不了呢。”
沈丽看了看他,问:“你现在恨江青吗?”卢小龙眯着眼狠狠地将挺长的一截烟
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沈丽站起来拉亮了灯。卢小龙问:“沈夏怎么不回
来?”沈丽走到床边坐下,说:“他们视察团一起去吃饭了吧。”卢小龙问: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沈丽说:“我不和他们一块行动,我又不是视察团的,
我刚才自己随便吃了点面包和榨菜。”卢小龙问:“你们今天晚上干什么?”沈
丽说:“沈夏要和人一起去徐州市里转一转,他没来过徐州。”卢小龙问:“你来
过吗?”沈丽说:“我也没来过。”卢小龙说:“你为什么不去转?”沈丽想
了一下:“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卢小龙问:“怎么了?是中暑了吗?”沈丽垂下
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来例假了。”两个人又相互凝视
着。
沈丽能够这样说话,无疑表明他们曾经有过极为特殊的关系。想到沈丽曾经
是多么矜持和骄傲的女性,现在仍这样随和地和他坐着说话,给他拧自己的毛巾,
确实是件很不平常的事情。正是从这一刻起,他觉出屋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两
年来的隔膜与生疏似乎消融了许多,他的隐隐有些敌意的矜持也在渐渐消融。对
方是一个自己曾十分熟悉的女子,他甚至能够用比较坦然的目光打量对方的身体。
透过这条裙子,他凭着记忆想象出了整个身体的形状与质地,这不能不给他带来
一种男人的刺激。沈丽刚才说起来例假的那种声音,让他感到她是一个曾经被自
己照顾过的女孩。不过,这一切都还不能使他从自尊的矜持中完全摆脱出来,
他还是比较生硬地坐在沈丽对面。他虽然知道从相貌上看沈丽显得比自己年轻,然
而,他却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样子来对待沈丽,他没有力量表示对沈丽的关心和
爱抚。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卢小龙以为是沈夏回来了,便做好了
撤退的准备。脚步声从门前走过了,不是沈夏,然而,他还是准备走了。沈丽没有
硬留他,站起来送他,一直走到招待所一楼的大门。卢小龙让她留步,她却又将
卢小龙送出了院子。已经到了马路上了,卢小龙说:“你回去吧。”沈丽却说:
“我想走两步。”卢小龙看着她,她也看着卢小龙,两个人就在街上缓缓地走了
一段。稀薄的路灯照着单调的马路,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身边走过,他们却如走
在无人的路上。终于,卢小龙站住了,说道:“我还是送你回招待所吧。”沈丽
说:“那样送来送去,就没完了。”卢小龙说:“把你送回去,我才放心。”
沈丽在朦胧的路灯中看了他一眼,没有争辩,顺从地转回身来,两个人又款
款地往回走。
眼看招待所院门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两个人走得尤其慢了。明明他们的事情
可以由他们随心所欲而定,然而他们却都知道,再走回到招待所门口,就是他们
必然要分手的时刻,无论他们怎样想再多说一会儿话,都没有理由了。这段路再有
弹性,也很难拉得更长了,他们终于走完了。沈丽站在院门口,卢小龙站在她面
前。沈丽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一定要来找我。”卢小龙点点头,说:“好。”
沈丽凄凉地一笑,目光有些恍惚,她说:“你会来找我吗?”卢小龙说:“不知道。”
沈丽扬起了脸,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卢小龙说:“咱们会有机会见面的,今天
不就见了吗?”沈丽听任眼泪在脸上流淌着,摇了摇头,说:“你走吧,我不送
你了。”卢小龙站在那里说:“你上楼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你上去。”沈丽闭着
眼摇了摇头,说:“你快走。”卢小龙固执地站在那里,看着沈丽,说:“我要看
着你上楼。”
眼泪更加连贯地从沈丽的眼里溢出,她闭紧眼睛晃了一下头,抖落眼泪,扭
转身快步走上楼门前的台阶。卢小龙失声喊道:“沈丽!”沈丽头也不回地进了楼
门,跑上了楼梯。
093
第九十三章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1月11日上午,北清大学依然按原计
划召开了“反击右倾翻案风”「1」的万人大会。大会一散,马胜利臂上戴着大会
纠察的红袖章,抡着胳膊在校园里大步走着。在1月的寒冬里,北清大学似乎重
新焕发出了革命的青春,满校园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字报大标语,批判
的矛头直指那个“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政治上的风云突变给北清大学
带来了战斗气氛,也给马胜利带来了生气。
散会的人群吵吵嚷嚷,议论的都是与大会无关的话题,马胜利像狼犬一样在
人群中穿行着,捕捉到又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他绝不左顾右盼,却对周围高高
低低的议论都十分注意,寒冷的西北风在校园里游游荡荡,没有贴严的大字报纸哗
哗作响,人们都在议论一件与大字报无关的事情。他来到校党委办公室,汪伦依
然一身军装,十分魁梧地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沙发上,他现在以北清大学校党委
书记的身份领导着这个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一轮又一轮新高潮的策源地。汪伦身
边来往和簇拥着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一一分派着工作。
马胜利一推门,汪伦就注意到了他,然而,汪伦却继续忙着和左右的人说话,
指点着向他请示的文件。人们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凑到他跟前,俯下身汇报着情况,
他肥大舒展地伸长两条腿,做出一条条三言两语的指示。有人俯身站在他身边请
示的回合多了一些,他便向空中一摆手,说:“原则我已经讲了,具体细则你们
自己去把握。”肥大的手又落在沙发上,敲得弹簧嘣嘣响。当唯唯诺诺的请示者
还没有问明白,继续俯身凑在那里时,他便不耐烦地说道:“不光是你这一件事,
还有其他事,去吧。”当这个请示者疑疑惑惑地弯腰退下来时,早有人又挨了上去。
汪伦仰靠在沙发上,两臂八字张开,仰着宽广的面孔,对一个新的汇报者蹙着眉
略听一二,便三言两语地下了指示。对方哈着腰再求甚解时,他照例是向空中摆
一下手,手随即肥重地落在弹簧饱满的沙发上,算是做完了指示。
马胜利站在人群后面耐心等待着,旧的人逐渐去了,新的人又围了上来,办
公室的门不停地开关着,进进出出的人流都疾步匆匆。马胜利在一张椅子上小心
翼翼地坐下,终于等到人稀少了,汪伦对他招了一下手,他走过去,汪伦又将身
边三四个请示工作的人打发完,扫视了一下已经空荡的办公室,对站在面前的马
胜利说:“你文化大革命初期做过什么事情?”马胜利一听问话的口气,便全身神
经绷紧了。他问:“汪书记,您具体问的什么?”
汪伦用两手撑了撑高大肥壮的身躯,在沙发上仰坐得更舒服,然后面无表情
地打量着马胜利,说:“你自己不知道?”马胜利诚惶诚恐地回答:“不知道。”
汪伦转过目光,拿起身边的报纸翻看了两下,又撂下,显得不耐烦地说道:“文
化大革命一开始,你是不是去北清中学打人了?”马胜利立刻知道了事由,他早
就听说北清中学米娜等教师提出要追究打死贾昆的凶手,他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
法拿了出来。他说:“文化大革命初期,北清中学的学生游斗一个有流氓作风的
男老师,叫贾昆,学生们可能动手打了他,我正好路过母校,顺便看了看。中学
生把那个叫贾昆的流氓老师游街游到日月坛公园批斗,我帮他们维持了一下秩序,
后来因为下大雨,人们就都跑散了,跑散之前那个贾昆还好好的,后来听说死在喷
水池里了。中学生打那几下肯定打不死一个人,估计是他自己趴在喷水池的水里自
杀的。”
马胜利字斟句酌地讲述完了,汪伦早已摊开一张报纸随随便便地浏览着,两
条腿八字张开,显得旁若无人,马胜利站在那里等待着继续问话。汪伦又接连翻
看了几张报纸,抬起眼瞄了一下马胜利,说:“这事你自己要讲清楚,没有任何人
能帮助你。”马胜利唯唯诺诺地说道:“我很清楚。”汪伦似乎早已在想别的事,
很潦草马虎地翻看着一张又一张报纸,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老师是什么流氓行为
呀?”马胜利想了一下,说道:“跟男的胡搞。”
汪伦稍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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