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点点头说:“问题不大吧,我再到工地督着点。”蒋处长摆摆手说:“先去把
工资领了,还有,自己干活也不要太卖命,不许你请病假。”
卢小龙知道这是蒋处长在表现关心部下的首长风格,便毫不添枝加叶地唉了一
声,转身来到李彦面前。李彦管着整个基建处的内务,发工资、发劳保、管公章
都是她的事。这会儿,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工资袋,递到卢小龙手中:“你
自己点一点。”卢小龙抽出工资袋里的钞票,钞票上还拦腰捆着手指宽的一个纸条,
那是工资条,上边写明他这个月的实发工资是多少。卢小龙点也不点就放到了口袋
里。李彦瞟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点点?”
卢小龙说:“三十九块二,肯定没错,不用点。”李彦说:“错了我可不管
了。”卢小龙笑着说:“多了我就不再找你了,少了我再来找你。”李彦晃了一
下白皙清瘦的小脸,嗔道:“那我就等着你。”卢小龙转身要走,李彦又拉开旁
边一个木柜子的柜门说道:“还有你的劳保。”
一双帆布手套、一条肥皂和一个口罩一起撂到了桌上。卢小龙摸出钥匙,
打开与李彦面对面并放在一起的自己的办公桌,将劳保用品撂进抽屉,又关上锁好,
说道:“那我就去工地了。”李彦看了看他被钞票撑起来的衬衣口袋,说道:
“小心别丢了,丢了你可找不着我。”
卢小龙忠厚地嘿嘿一笑,看了李彦一眼,两个人目光瞬间对视中有点特殊的意
思。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在众人不知不觉的过程中,他已经和这个基建处惟
一的年轻姑娘建立了稍有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他冲李彦摆摆手,准备离开人声嘈杂的办公室去工地,李彦又叫住他,说:
“哎,你领了工资和劳保还没给我签字呢。”卢小龙说:“谁赖你的账,我也不
会赖你的账啊。”李彦把工资本翻到卢小龙这一页,推到卢小龙面前说:“那不行,
你不赖账,我还交不了账呢。”
卢小龙拿起钢笔,用仿宋字体签了“卢小龙”三个字。李彦拿过工资本看了
一眼,说:“你怎么连签名也老像做预算表似的写仿宋字呀?”卢小龙笑笑,说
:“我过去的字太难看,所以就干脆都用仿宋字了。”李彦抬起细细的眼睛瞟了
他一下,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卢小龙笑笑,走了。
父亲一年前在山西去世了,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关口牺牲自己,掩护了他,父
亲临死前直盯盯凝视他的目光和想要用手拔去输液管的动作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
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父亲一样,他心中充满了自疚与悔恨。卢小慧转告了父亲临
死前对他的嘱咐:“不要冲出来认账。”他也知道没必要把自己再送进监狱,将
父亲火化之后,就悄悄离开了太原。在父亲的火化单上签字时,他就开始用仿宋体
取代了原来的笔迹,并且嘱托卢小慧回到家中,将有他笔迹的东西全部销毁。他
那一手潇洒的钢笔字从此就消失了。到了徐州铁路局基建处,又正好搞预算,有时
也帮着描图,需要一手工整的仿宋字,他便以此作为自己日常的笔迹了。即使这
样,他也依然胆战心惊,想到在此之前的一年多铁路局工作中留下了这样或那样
的笔迹,他甚至还想到自己的档案袋中也有自己填写过的履历表,那也会露出自
己过去的笔迹,倘若山西方面想到他这个卢铁汉的儿子,并且来查对笔迹的话,
他肯定跑不了。他像一个被猎人和猎犬追踪的狐狸一样东躲西藏,又像田鼠一样
昼伏夜出,小心谨慎,这也是他缩起头来埋头苦干的原因之一。也许是父亲一死,
山西省便将案件都归到了父亲头上,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将近一年过去了,
他似乎渡过了危险期。
太阳早已暴暴地晒下来,他将草帽从背后拉到头上戴好,匆匆来到工地。几
百个人正上上下下地忙活着,围墙已经砌到过膝高了,一见他出现,正在砌墙的
大工们手里的活更快了,两边递砖送泥浆的小工们也干得更起劲了。他先在小工堆
里干了一阵,推车、搬砖、送泥浆,而后也拿起一把泥铲,弯腰干起了砌砖的活。
一铲泥浆铺下去,将中间抹空,拿起一块砖在边角上刮一点泥浆,码上去对齐一压,
再用小泥铲的木柄轻轻敲打一下,让这块砖和这一层砌过来的砖找平,然后用泥
铲将砖缝中被挤出来的多余的泥浆一刮,一块砖就算砌好了,砌着砌着快起来,
这一系列动作就不假思索流水一般出来了。就像当年在农村扬场一样,他腰也不直
一口气地干着。太阳将他的脊背晒得烫疼,两条裸露的手臂也烧烤一样热辣,他
全然顾不得,一块砖一块砖地往前砌着,泥铲在手中耍来耍去,敲敲打打地整理
着每一块码在泥浆上的红砖。正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绵细女声随着一阵跑过来
的脚步声叫唤着他。他抬头一看,是李彦。卢小龙直起腰看着她,李彦说:“部
里的视察团一会儿就到,他们提前到了。”卢小龙问:“那怎么办?”李彦说:
“蒋处长说了,他们是来视察全局工作的,也要看新车站,整个车站都建好了,
只有这一道围墙还没有建好,就让他们看一下施工现场,也表现一下咱们的干劲。”
卢小龙点了点头,用手做成喇叭筒对整个工地吆喝道:“一会儿部领导来视
察,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停下手中的活,另外,大伙顺手把自己周围收拾一
下,保持施工现场的整齐。”工地上活干得更紧凑起来,没多一会儿,就看见
一大群人蠕蠕动动地在那边刚刚建成的新车站广场上出现,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
一群人走走看看。卢小龙抬头眺望了一下,大致看明白了阵势,部里来的人有几十
个,陪同他们参观的徐州铁路局的人也有几十个。
卢小龙又看了一下长龙一样砌围墙的工地,指东划西地做了一些吆喝,又弯
下腰砌开了砖。
干了好一会儿,视察团的人群蠕蠕动动地朝这里走来,卢小龙头也不回地继
续忙着手里的活,他知道整个施工队也都在视察团的巡视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听到一群人缓缓的脚步声走近,也听到人群中传来这样和那样的说话声,那大多
是有关整个铁路局情况和新车站情况的一些话,眼前这个小小的工程尾巴并不能
成为视察团的话题。突然,卢小龙听到了有关自己的谈话。
那分明是蒋处长那有些嗡嗡的声音,大概是说,眼前这个施工队是个先进典
型,接着就听到一两句关于自己的介绍,听到蒋处长洪亮的声音:“卢小龙。”
卢小龙直起腰,看见人群中蒋处长向他招招手。他将草帽稍微往后脑勺推一点,
放下泥铲走了过来。先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干部笑着对他说:“你就是卢小龙?”
卢小龙笑了笑,他知道这是铁路局的霍副局长。霍副局长打量了他一眼,说道:
“蒋处长刚才介绍你了。”蒋处长正满脸笑容地陪在霍副局长旁边,霍副局长又转
过头,用手指了一下他正陪同的人群中为首的一个高胖的老干部说道:“这是钱
副部长。”卢小龙拘谨地站在那里点点头,他特别怕自己的名字引来对自己不利
的议论,因此尤其显得窘促,像是被阳光晒蔫的一根萝卜条一样软软地站在那里。
钱副部长倒是没对“卢小龙”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他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地走过,
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干。”便把目光和注意力移向了前面。整个视
察团对这个小小的围墙工地没有任何注意,只不过是巡视的路线经过这里。当人群
说说笑笑地在卢小龙面前走过时,他不过像个不惹人注意的邮筒。那边霍副局长、
蒋处长也忘记了他,在这个人群中,处长们是陪着局长的,局长是陪着部长的,
卢小龙自然知道自己的渺小。
他正准备转身去干活,却听见视察团稀稀寥寥的尾巴中有人叫了一声:“卢小
龙。”他一看,有些愣了,是沈夏。沈夏高高大大地走了过来,一件短袖白衬衫,
一条灰裤子,一双凉鞋,干干净净站在他面前。卢小龙觉出自己个儿矮了,也觉
出自己阳光下晒成的黑瘦,沈夏的国字脸还是那样聪明而白净。沈夏说:“听说
你在徐州铁路局,没想到真能在这儿碰见你。”卢小龙淡淡地笑了笑,他没有摘下
自己的草帽,同时看见自己浑身上下的泥浆和砖沫。沈夏又解释道:“这个新
车站是请我们北京设计院设计的,所以我们一起过来看看。”
卢小龙又觉出自己的寒伧,沈夏是这么大一个新车站的设计者,而他只是领
着小小的施工队在做一点扫尾工程。沈夏看了看卢小龙身后的围墙工地,说道:
“沈丽也来了,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稍有点惊疑地看着沈夏,沈夏有些局促地
解释道:“沈丽没有去过泰山,所以她跟着我一起到徐州来了,等这儿视察完了,
我就陪她去泰安爬泰山。她现在就在招待所呢,你去看看她吧。”卢小龙扭头看
了一下工地,说:“我一时离不开。”沈夏看着渐渐走远的视察团,拔出钢笔从
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白纸,匆匆写上一行字,折好塞到卢小龙手中,说:“这是招待
所的地址、房间号码,你现在去不了,下了班去吧。”说着,沈夏匆匆去赶队伍了。
傍晚,卢小龙还是敲响了招待所的房间门。门拉开了,沈丽穿着一身白底红
花连衣裙出现在面前,看见卢小龙,她稍微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道:“进来吧,
沈夏说他遇见你了。”
卢小龙站在门口停了一下,还没有在地平线落尽的太阳将光亮从沈丽身后照
过来,她的脖颈和肩膀闪闪发亮,显得干净、芬芳而美丽。自己虽然换了一身干
净衣服,也丢下了草帽,但他知道自己如何黑瘦,特别是两个月前推过一次光头,
正在长起的头发短短的尤其使他像个黑猴,他从沈丽的眼中也读出了这样的反应。
沈丽说:“进来吧。”他才似乎是下了决心,迈进了门口。
房间里两个单人床一左一右贴墙放着,中间是窗,窗前放着一张两屉桌,还
有两把椅子。他在椅子上坐下了,沈丽坐在一张床上,含着一丝微笑凝视着他,
他显得随意地一笑,问:“沈夏呢?”沈丽说:“可能在他的房间呢。”卢小龙
转头看了看两张床,问:“他不在这儿住?”沈丽说:“我又没和他结婚,他怎么
能和我一起住?”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沈丽竭力活跃着气氛,说:“现在又不
像文化大革命大串连,男男女女可以挤在一起。”卢小龙垂下眼,想到两人一起去
崇明岛的情景了。沈丽问:“你想什么呢?”卢小龙说:“想起一点小事。”沈丽
看了看窗外,说:“你是不是想起崇明岛了?”卢小龙说:“没什么可想的。”
沈丽垂下目光,若有所思地一笑,说:“你有两年时间没回北京了吧?”卢
小龙点了点头。
沈丽说:“你也不给我来封信。”卢小龙说:“我不想惹人讨厌。”沈丽看了
看他黑瘦的脸和黑瘦的胳膊,问:“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卢小龙伸出自己
铁一样黑的手臂说道:“那还看不出来?当劳动人民呗。”
沈丽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让它遮严膝盖。卢小龙注意到她的手臂和小腿白
而丰满,人似乎比过去胖了一些,还是那样漂亮,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隐隐约约的
鱼尾纹。沈丽大概注意到了卢小龙的目光,双手向后捋了捋头发,说道:“我们都
大了。”卢小龙垂着眼没有说话,从六六年到现在,九年多过去了,他们从2
0岁到了30岁,真让人有些感慨。他问:“我可以抽烟吗?”沈丽说:“可以,
不过我这儿没烟。”卢小龙说:“我随身带着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掏出火柴点着,将烟盒和火柴盒都放在桌
上。沈丽看了看他的烟盒,笑着说道:“你还是爱抽大前门。”卢小龙吐出烟来,
说道:“一人挣钱一人花,都够了。”他想起几年前在北京沈丽给他买烟的情景。
沈丽问:“你这两年怎么样?给我说说。”卢小龙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说道:
“先保住命呗。”沈丽问:“什么意思?”卢小龙简简单单将父亲临死前的情况
讲了一遍,最后说:“说穿了,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漏网的反革命分子呢。”
沈丽关切地凝视着他,卢小龙说:“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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