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想在父亲的庇护和影响下生活,儿子离开山西后,很少和他们联系。他看着
守在身边的女儿,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前后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的死,使
他对两个儿子有所欠疚,第二个妻子范立贞前年死于干校,他又有了对女儿的欠
疚。卢小慧问:“爸爸,你怎么又叹气呢?”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晚上,秘书小章来了,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在卢铁汉床边坐下,看看
卢铁汉,又看看站在床头的卢小慧,稍有些神思不定地问道:“卢书记现在身体不
要紧吧?”卢铁汉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平静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紧,过去了。”
小章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还是得告诉您一下。”卢铁汉问:“出了什么事?”
小章抬起头看了看依然站在床头的卢小慧,想了想,又问:“您现在身体真的好点
了?”卢铁汉点了点头,说:“什么事?你说吧。”小章用手理着床单又犹豫了
一下,说:“前几天,他们将您的办公室抄了。”卢铁汉显然没有精神准备,
眼睛直盯着小章问:“他们是谁?”小章说:“就是那一派呗。”卢铁汉问:“他
们凭什么理由抄我的办公室?”小章说:“没有什么理由。”卢铁汉又问:“我家
抄了没有?”小章神色不安地摇了摇头,说:“家倒没抄,办公室也就是抄了一
下。”卢铁汉问:“他们要抄什么?他们抄走了什么?”小章说:“本来是想抄
您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有关笔记,倒没抄到什么,后来,把一份材料抄走了。”
卢铁汉问:“什么材料?”小章看了卢铁汉一眼,说:“这份材料的题目是《关
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
卢铁汉一下愣住了,那是卢小龙在县里办完招工手续后,临去铁路局上班前
交给他的。
当时卢小龙说:“这是我七一年在农村流浪时对100多个大队的调查研究,
其中的观点现在肯定不能用,里边的情况和分析供您参考吧。”他曾反复看了这
份材料,观点很危险,概括的事实及进行的分析却是十分深入的,有很多启发他
的东西。他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把它视为自己单独阅读的一份“参考
资料”。这份材料他一直锁在抽屉里,一旦叫人抓住必将贻害无穷。他觉出自己
心跳过速,浑身上下一片汗湿潮热。他问:“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小章看了看
卢铁汉,又抬头看了看卢小慧,卢小慧正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谈话,这时
伸手摁了摁枕在卢铁汉头下的枕头,说道:“爸爸,先不管这些事了吧。”
卢铁汉却指着小章说:“你把情况讲完。”小章问:“那个材料是谁搞的?”
卢铁汉说:“这个你不要问,你往下讲情况。”小章说:“他们将那份材料整个抄
成大字报,贴在了地委大院里,把您对那份材料的批注也都原封不动地抄在了上面,
现在地委大院里到处都是批判您的大字报,说您搞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
命纲领。”
卢铁汉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小章,小章干脆把话说完:“他们还把材料报到了中
央,听说江青都有了批示,说要严厉追查。”卢铁汉的手沉重地落在被子上,他
知道事情严重了,深悔当初没有将这份材料销毁。小章又说:“他们除了把那份
材料抄成大字报,还影印了一份,将影印件贴了出来,我看了,批注确实是您的笔
迹,材料不是您的笔迹。现在关键是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直盯盯地看着
小章一言不发,小章接着说:“谁搞的材料还是让谁承担责任,卢书记,您没必
要替他承担责任。我看了,主要问题是材料本身,您的批语大多数是中性用语,怎
么解释都可以。比如,您有一段批语是:”这个事例很重要,令人警醒。‘’警
醒‘从两个方面都可以理解。您还有一段批示我记得特别清楚:“此种情况实属
典型。’这也可以从两方面理解,有的典型我们要采用,有的典型我们要批判。
现在,他们当然把您这些批语和材料联系在一起,我们却可以把批语做另外的解
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材料是谁搞的?”
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下来。停了一会儿,小章说道:“卢书记,
您确实没有必要替别人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您也承担不起。”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
声音低弱地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小章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口,
说:“这就是全部情况了。”
卢铁汉觉得呼吸吃力起来,眯着眼在枕头上微微蠕动着自己的头,似乎这样
能够舒服一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从波涛的颠簸中清醒过来一样,问道:“今年各县秋
收怎么样?”小章说:“还可以吧,我没有太注意。”卢铁汉声音低弱地说:
“你为什么不关心?”小章说:“现在没有人关心。”卢铁汉问:“那关心什么?”
小章说:“‘批林批孔’要联系山西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实际呗,现在联系
的就是从您这里抄出的这份材料。”卢铁汉眯缝着眼不说话了。
通报完必要的情况,小章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又嗫嚅了一阵,张嘴说道:
“卢书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来过您这儿,我是来太原办别的事的。”卢铁汉微
微点了点头,他知道年轻人的考虑。小章走了,卢铁汉觉得胸口愈加憋闷,他很
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拽着被子。卢小慧俯身问:“您想干什么?”他觉得被子
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卢小慧把被子掀开了一点。他依然觉得难受,觉得衬衫勒住
了他,卢小慧又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他还是觉得胸口被勒住,卢小慧扶起他的
身体,把汗衫给他往上揪松。然而,胸口的憋闷却一点没有缓解,但他不能把自
己的皮肉再揪松了,他明白是自己身体的难受,便听天由命地闭上眼。卢小慧连
忙跑了出去,一会儿,医生护士都来了,对他做了一些抢救,他又缓过来。
窗外开始暗下来,一天似乎就要过去了,卢小慧坐在床边守着他,问:“要
不要让哥哥们来看看你?”卢铁汉安安静静地躺着体会了一下,今天小章带来的
消息又给了他衰弱的身体以一个打击,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够熬过去,也
可能过几天就出院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用吧。”这一晚,他什么也不想
吃,输着液、输着氧昏昏沉沉地躺着,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多了。
窗外虽然秋风萧瑟,阳光却挺明快,这也使他的心情好一些。病房里还有两张空床,
卢小慧就在空床上合衣躺了一夜,因为通宵的监护料理,一双大大的眼睛早已熬得
布满血丝。卢铁汉有些感慨地对卢小慧说:“这还是比文化大革命初期好多了。”
卢小慧打来洗脸水,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他左右转着头,配合着女儿将脸和脖
颈擦了一遍。卢小慧问他要不要再擦一下身上,他摇了摇头。不管地委大院里现
在怎样大字报铺天盖地,他毕竟还可以躺在病房里,躲一天算一天,总不至于让
造反派冲进来,揪他上批斗大会吧。政治上的事有时候要靠拖,这件事或许拖拖
便过去了。这样一想,觉得生病住院还是一个好方法。
病房门开了,护士陪着一个面孔熟悉的干部进来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一
头花白的头发,卢铁汉认出来了,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顾翔。对方神情关切而
严肃地走到病床边。
卢铁汉做出要欠起身的意思,对方伸出两手,温和地将他按住,就有护士拉
来了椅子,顾翔在床边坐下,扶了扶眼镜,先是平和地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卢
铁汉说:“不要紧吧,大概能闯过这一关。”顾翔的方脸上布着苍老而又为难的
踌躇神情,他很温和地将一篇探视病人必说的话说过之后,稍有些神色严重地叹了
口气,说道:“有一个情况还是要通知你。”
卢铁汉想到昨天小章通报的事情,顾翔左右看了看,护士拉门退出了。顾翔
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卢小慧,卢铁汉说:“这是我女儿。”顾翔点了点头,陷入述
说正题的情绪中,他说:“你是不是让人搞过一个材料?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
体制的调查与分析》。”卢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翔,等着他把话说下去。顾翔
瞄了他一眼,显得很敦厚地说道:“这个材料的事情现在闹得比较大,说是从你
的办公室里抄出来的,你们地委大院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材料也被他们报到了中
央,江青同志亲自做了批示,要省委严厉查处。那个材料的影印件我看了,我对
照了你过去给我写信的笔迹,那份材料不是你写的,可是上面的批注确实是你的。”
顾翔说话时不看卢铁汉的脸,面对着卢铁汉身上盖的白被子,说到这里,他
才转过眼光看了一下卢铁汉,说:“对这件事情要有一个交待。”卢铁汉没有说话,
顾翔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说:“这个材料不是你组织人搞的吧?”卢铁汉微微摇
了摇头。顾翔便说:“那是谁搞的?你怎么看到的?你应该说清楚。”卢铁汉说
:“这是我偶尔看到的一个材料,我也不过是参考着看一看,又没有将它公布。”
顾翔摆了一下手,说:“你没公布,但是有人把它公布了。”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
道:“老卢,我仔细看了一下,你在这份材料上的批注,一共是22条批语,
我看那些批语怎么理解都可以,既可以理解为赞同这个材料,也可以理解为对这个
材料有警戒。你在材料上还划了15个惊叹号,7个问号,划了很多横杠,这些
也都可以做不同解释。我整个替你考虑了一下,觉得勉勉强强还能解释过去,有
个别地方牵强一点,只要上边马虎一点,也还能应付过去。可是这个材料本身是很
反动的,到底是谁写的,你必须有一个说明。”
卢铁汉眯着眼不说话,顾翔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看材料后边有半页被
撕掉了,估计就是作者签名的地方,是作者本人撕掉的,还是你撕掉的?”卢铁
汉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那半页是他撕掉的,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只是在看了第一遍后,觉得这个材料虽然危险但很有价值,保留不妥,销毁可惜,
便把后面写有卢小龙名字的半页撕掉了;现在看来,那点谨慎显然太不够了。顾
翔又看了卢铁汉一眼,摇了摇头,说:“你不愿说,组织上也不能逼你,只是希望
你能够解脱自己。”卢铁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瘦削的长脸像一副憔悴的木雕。
顾翔又转头看着卢小慧,随便关心了两句卢铁汉的医疗与生活状况,便站起身轻轻
拍了拍卢铁汉的手,说道:“想通了,让你姑娘打个电话告诉我,现在省里已
经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来追查。”他转身要走,又站住,对卢铁汉
说:“这个材料确实很反动,很有煽动力,说它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一点都不过
分,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够搞出来的,你不应该包庇他。”卢铁汉觉出顾
翔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脸上,他便用病恹恹的呆滞神情应付这一切。顾翔背起
手在床头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好好想想吧。省里已经做了安排,对你们整
个地委、地革委的机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普查笔迹,一定要把这个人追查出来。可
能这还不是一个人,这个材料涉及山西、陕西很多地方农村的情况。”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走了,卢小慧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抓住父亲的
手问道:“怎么办?”卢铁汉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说道:“没办法。小龙已经当不
起第三次反革命了。”
父女俩陷入沉默。儿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一旦被揪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和反工作组不一样,和在农村时被关押批斗了一阵也不一样,这是一个经江青
批示已经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卢小慧说:“爸爸,您就说这是您收到的一份
邮局寄来的匿名材料。”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他知道这
种幼稚的说法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将儿子交出去,就是自
己承担一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或许会让儿子自己去承担责任;八年过去
了,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更小、更嫩弱了,他绝对承受不了这顶反革命帽子了,
许多罪行轻得多的人都被枪毙,何况这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