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
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
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
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炉
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
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说:
“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
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
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
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你把这些去
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说道
:“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
口了。”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
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
话,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进了一个
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迎面一块
破影壁挡在那里。
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四面的房
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确
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
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
干部,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
什么,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字的干
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
他,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那
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那几个
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
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
:“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
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
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
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对方拉着他在办
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现在
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
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
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
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被判刑了。”卢小龙问:
“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后摆了一下手说
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
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
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
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
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
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
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
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他领着我到县
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
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
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
也坐吧。”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
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
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
咱们地区。”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
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
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
地扑过来。
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他觉
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在
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
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
摇摇头,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金主任一边将
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
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
粮油关系也办出来。”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他
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
见。”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
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
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
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
下说,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
一个8,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
然一惊,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
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
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
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
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建
立联系。
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卢小龙站住和
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
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
“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
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
他招手,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
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
着。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他发现“走后门”
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
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
来。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
慧姝。”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
说话。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
你帮帮我,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
地一笑。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
用。”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
:“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
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
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
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纸来写上了地址、姓
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
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卢小龙看着
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
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一
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
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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