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卢小龙又
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
的下巴。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说道:
“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
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
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
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
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
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
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唐
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
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卢小
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卢小龙扑倒在毛扎扎
的枯草上,翻身压在卢小龙的身上,继续说着:“咱们就是混蛋。”
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两道手电光从
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
手,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
下来。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
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
人。”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
想搞破坏呀。”说着,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
了,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
手电被打灭了。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
起酒瓶子,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
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
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
在头顶的桥洞上,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
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
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卢小龙完全清醒
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分别被手铐
背铐在了圆木柱上。
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他在
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问他们是干
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又问两
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老警察的表
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
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
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
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
的走廊上,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
在困得不行了,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
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
是不是更难受?”
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
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
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
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好使
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
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听见一群人说话的
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指着铐在柱子上
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进来几个北
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
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转头对那个老警察
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
北生。”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说
:“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听见老警察说:“他们
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
手铐。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
卢小龙的肩膀,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
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唐北生又和
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
头,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又一
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北清中
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
园的西门,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
坐下。近七年前,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
师被打死了,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
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
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
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
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
秋,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
回北京。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
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他看了看站在
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
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将废纸
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又放大
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
了,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看着窗
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
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
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088
第十卷
第八十八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
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
时,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县城他不多不
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
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
山。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这
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
里,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
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见面先露出
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至于那
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
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
不过,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
的热情,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
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
一会儿的意思。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
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
龙的父亲,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
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
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他在
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
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
烦。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
字,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将卢小龙几
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
了小院,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
谢道别,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
过去。”这一瞬间,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
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
出挺浓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
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有
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
汽,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腊
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
手指熏得焦黄。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
任,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
服。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
我们县的一个人才,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
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
两年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