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依然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微微抬手摆了摆,汪东兴说:“那您就休息
一会儿吧,我报告总理,说您休息了。”汪东兴走了,毛泽东觉得自己像搁浅在
沙滩上的一条大鲸鱼,又像搁浅在海滩上的一艘航空母舰,一动不动地躺着,也
像一块硕大的浮云,在黄昏的天空中懒懒地浮荡着。人在心力交瘁的疲惫中很
难想象自己在趾高气扬时做的事情,好在一切都安排妥了,多少可以放心了,他可
以暂时搁浅在这里歇着。他知道,在极度的疲劳过去后,人的情绪又会变化过来,
到那时,就又能理解自己趾高气扬时的作为了。
房间里正在渐渐暗下来,飘飘渺渺中觉得这所老房子十分舒服,想起自己湖
南韶山的老家,那所老屋子至今还常常像梦中的小舟一样在身边浮荡。房子是木头
的,在小小的山坡上,说山坡也不是山坡,是在村中的一块高地,房前房后有些
竹子,再远处有些池塘,池塘外面有些路,有些田。房子三面环抱着一块小小的
空地,房子很阴暗,泥地,很少光线,小时候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时,觉得它像一
个迷宫,可以在里面躲躲藏藏,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
时,夜晚可以听见老鼠的叫声,蛇爬房梁的声音,也有猫夜行的声音,远处还有
狗叫,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池塘、稻田和树木的气味飘进来,织成一个说不上来的梦
境。现在,他依然记得那所老房子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气味,很重很重的
木头的气味,还有院子里堆积的稻草被雨水沤湿腐烂的气味。轮到阴雨天气,站
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倚着门柱往外看,雨雾茫茫,竹子歪斜,远处戴着蓑笠帽的
人牵着牛向田里走,或者往村里走,几间小房在雨雾中晃动,一两个烟囱冒起炊
烟。自己就是从这所老房子中走出来闹各种新潮,上了井岗山,又经过二万五千
里长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
如今,中南海里的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这里也飘散着他熟悉
的气味。这里原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产党的首脑会议熏
染了,被周围的护士、警卫来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积的书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泽
东的气味。他在这种气味中得到抚慰。
朦胧中,有人在他脚边放下了水盆,接着,他的脚一只一只被抬了起来,鞋
子被脱掉了,袜子被脱掉了,被浸到了温热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困倦中,他依
然知道配合着用脚尝试水温,将两只肥大而又疲惫的脚沉入热水中,在那里一沉到
底,听任一双柔韧的手在水中搓洗着它们,按摩着它们。从红军时期行军打仗开
始,他就养成了每晚烫脚的习惯,现在,这种洗烫与按摩成了他修身养性不可或
缺的科目。两只脚像两条潜水艇在水中安卧着,又像两条吃饱了没事干的大鲨鱼
在水中沉睡着,一股舒适的感觉带着暖意从脚心传上来,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劳,
又在加重着全身的疲劳,搁浅的航空母舰更疲软地躺在沙滩上,在空中浮荡的乌
云更沉醉地飘浮着。隐隐约约听见李秀芝在问:“主席,想不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摇了摇头,知道在这样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而是
通过身体的传递在脚上感到了回答。李秀芝说过,对他的脚料理时间长了,有了
感情,此刻,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接受洗浴和按摩,他觉出自己对那双柔韧的手
也有了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成为越来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战,英雄良久,
到头来躺下了,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脚被洗烫按摩了很长时间,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及这次南巡差不多长久,脚被
安抚完了,穿上了一双干燥的干净袜子,穿上了一双软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
上。那双柔韧的小手抬起自己的头,在后脖颈下垫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他便
更加飘飘荡荡地放松了全身。
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那双柔韧的小手用毛巾轻轻擦
拭着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胧胧要从飘浮的恍惚中醒过来时,他觉出屋里开了灯,
光线虽然不是很强,但也提醒着他要对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耳边响起了李秀
芝小心翼翼的声音:“周总理和汪主任来了,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紧急汇报。”
毛泽东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房间里宽宽荡荡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沙发、窗帘、桌子、椅子还有紫红色的木门都一见如故地恭候着他。
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弯腰站在自己身边。他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李秀芝将
小枕头从他的脖颈下抽出来,垫到他的腰上,小声请示道:“我去请他们进来?”
毛泽东眨眨眼醒着自己,点了点头。李秀芝用一块湿毛巾给他将嘴角、眼睛轻轻擦
拭了一下,他干脆自己拿过毛巾将脸整个抹了一把,连湿带凉算是醒了过来,而
后伸出手去,李秀芝抽出一支烟放到他手里,给他划着了火柴,一口烟喷吐出来。
他摆了摆手,李秀芝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周恩来神情严肃沉重地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神情敦厚雄
壮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两人一左一右在沙发上坐下了。周恩来的第一句话
是:“刚刚接到报告,林彪乘飞机从山海关跑掉了,同机的还有叶群、林立果。”
毛泽东一下警醒了,这是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沉思了几秒钟,抽着烟问
了一句:“情况属实吗?”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肯定地说:“情况属实。林
彪、叶群、林立果乘一架三叉戟飞机从山海关机场零点32分起飞,起飞时很仓
促,油没有加够就强行起飞了,领航员、副驾驶员都没有来得及登机,林彪的
帽子和叶群的围巾都掉在停机坪上了。”毛泽东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看来是仓
皇出逃了。”周恩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是,飞机正在向北飞,现在可能已
经进入内蒙古了。”毛泽东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整
了。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告:“周总理、汪主任,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的电话。”
汪东兴站起来说:“我去接。”汪东兴跑出去了,毛泽东的电话在另一个房间里,
离这里有几十米,听见汪东兴沉重而急促的跑步声。周恩来说:“我派人陪吴法
宪一起去西郊机场的,让他控制全国领空,同时也是对他的一个监视。”毛泽东眯
着眼看着眼前,点了点头。再大的事情到了眼前也就平常了,一切要看事态的发
展。
汪东兴跑回来了,说道:“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电话,说林彪的专机已经
起飞三十多分钟了,正在向北飞行,即将从张家口一带飞出河北,进入内蒙古。
吴法宪请示,要不要派强击机拦截?我已经告诉吴法宪,立即请示毛主席,让他不
要离开。”周恩来和汪东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想了一下,摆了摆手,
说道:“林彪还是我们党中央的副主席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要阻拦,由他
去吧。”汪东兴马上说道:“我去传达给吴法宪,告诉他不要派飞机拦截。”
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汪东兴回来了,对毛泽东报告说:“飞机已经飞出了国界。”
毛泽东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周恩来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9月13日
凌晨1点15分,毛泽东的困意顿无,他和周恩来、汪东兴立刻进入了紧急的商
讨。毛泽东对周恩来简单讲述了南巡到杭州以后的情况,讲了自己临时改变计划
突然提前回京的部署,周恩来连连点头,说:“主席英明,主席敏锐,要不,就
可能惨遭他们的毒手,林彪的出逃说明他们是要搞反革命政变的。”
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一生中有过多次危险的时刻,但每一次都鬼使神
差般地使他避免了危难,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神灵保佑的。摆在面前的问题是
十分急迫的,林彪肯定是飞往苏联了,社会帝国主义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因此,
一系列紧急安排是必须的:封锁全国领空,全军进入一级紧急战备状态,立刻召
开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调兵遣将,对林彪一伙的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
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解放军总后勤部长邱会作及一系列爪牙实行监控。
凌晨3点多,空军司令部又打来电话,报告北京沙河机场一架直升机飞走,机
上有林立果的爪牙周宇驰等人。当汪东兴从值班室跑回来报告之后,毛泽东和周
恩来几乎同时说道:“下命令,要空军派飞机拦截。”
这一夜就在不眠的紧张气氛中度过了。
第二天,9月14日上午,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集紧急会议,
周恩来主持会议,将林彪出逃的重要情况通报大家,并商讨了一系列重要决策。
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休息,随时准备应付最紧急的情况,全国的军队都已进
入戒备状态。中午,汪东兴气喘吁吁地走进北京厅,向毛泽东汇报道:“周总理让
我向您报告,刚才,12点20分,中国驻蒙古大使报告中国外交部,有一架
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毛泽东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问:“还
有什么情况?”汪东兴回答:“今天上午8点30分在乌兰巴托,蒙古人民共
和国外交部打电话通知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外长要约见我们的大使,通报一架中国
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的情况。”毛泽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他问:“这
个消息可靠不可靠?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地上坠下来,是不是没有油了,还是把飞
机场看错了?”汪东兴对毛泽东说:“飞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们
的大使准备去实地勘察,目前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原因坠落下来的。”毛泽东又
关心地问:“飞机上有没有活着的人?”汪东兴说:“大概不会有,不过目前这
些情况都不清楚,还要待报。”
毛泽东松了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好,点了点头,汪东兴退出了。情况显然
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了,既然林彪、叶群摔死了,这伙人想立刻联合苏联对中国
实行军事打击的危险性暂时就不存在了,首先要将林彪出逃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
这样就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对国内的政治、军事权力结构做出调整,将林彪的
余党全部肃清,将隐患全部排除。
等一切都稳当了,即使向全世界公布了林彪出逃的事件,任何外部势力也无
机可乘了。对于往下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安排,毛泽东倒觉得比较从容。他知道
周恩来会很好地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也知道会议一结束周恩来就会向他请示,
对于中国下一轮的政治斗争,他早已成竹在胸。当最严重的事态过去之后,极度
的疲劳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思绪有些朦胧。当周恩来等人在
忙于紧急处理政治事态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搞了五年多
之后,却出现了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果。
门开了,是周恩来领着康生、江青、张春桥进来了,毛泽东点点头,示意他
们坐下。
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刚刚开完,周恩来向他做着简洁的汇报,他听着,不时
微微点点头。
周恩来很干练,对大小事宜的处理都十分得当,对这一切他有足够的放心。
听完周恩来的汇报,他又加了两条指示:“给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
十天时间,看他们十天,叫他们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老同志允许犯错误,
允许改正错误,交待好了就行。”周恩来点头做了记录,毛泽东又环视着在场的
人说道:“要迅速整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证材料,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做出
交待。”周恩来立刻点头,康生、张春桥、江青也都身体前倾地端坐着,目不转
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在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忠诚,也看出了一丝激昂兴奋
的战斗情绪:九届二中全会以来,他们一直是和林彪、叶群对着干的,现在林彪垮
台了,这是他们要弹冠相庆的一件好事。想到这一点,毛泽东心中涌起一股厌烦
的情绪:好像孩子们还想打架,家长却已经累了;他们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战斗,
谁也没有真正替他着想。当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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