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花白面颊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从中年教师肥壮的肩膀上一次次望
过来,希望获得讲话的机会,然而这个大光头始终占着讲话的空间。在干柴一样的
老教授身后,还站着两个瘦高的中年教师,他们的讲话机会也被这位雄辩滔滔的
光头抢夺了。
退出这间宿舍,汪伦不无反感地问道:“刚才那个光头叫什么名字?怎么这
么能说会道?”立刻有人介绍:“他原来也是跟着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头头。”
汪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虑之外,他又问:“武克勤现在怎么
样了?”有人回答:“还是上个月在文件中向您汇报的情况,已经把她定性为坏头
头了,还在隔离审查。”“呼昌盛呢?”
汪伦又问。又有人回答:“已经定性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
判审查。”汪伦问道:“还是那样顽固不化吗?”有人回答:“是,前几天他跳
楼自杀,把腿摔断了。”汪伦眯起眼,白净的长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问
:“从几楼上跳下来的?”有人回答:“是从水塔上跳下来的,相当于三楼吧。”
汪伦不屑地耸耸肩,说:“三楼又不头冲下跳,那怎么死得了哇?”旁边有人问
:“汪队长,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伦摇了摇头,说:“不看。”
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马胜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马胜利不知所以然地
睁大眼。汪伦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着马胜利,说:“就你一个人去看,摸一摸
他们的活思想。”
马胜利脱离了视察的大队人马,被人领着来到一排孤立的红砖房前。还在路
上,他已经开始想对付这两个人的策略。按说,他和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风
云人物,只是由于他识时务地投靠了军宣队,才不至落入他们的下场。眼下,他
并不愿意见到这两个人,但为了执行任务又不得不见。他不会得罪他们,免得他
们疯狗一样乱咬,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天已经大黑了,滚烫的土地蒸发着闷人的热气。这排红砖房都是只有小小的
一孔方窗,上边拉着铁栏杆,一根有些弯曲的高木柱上挂着一盏路灯,歪头歪脑
地照着这排平房。在房子后面,有一个临时盖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样朝天立着。
再后面是一排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见稀疏的小树和隐约的稻田。陪同马胜
利来的是一个面孔黧黑、眼窝下陷的福建籍军人,姓周,大伙称他老周,他指着
这排房子说道:“重点隔离审查对象都关在这里了。”
老周打开其中一间房门上的大铁锁,推开包着铁皮的房门,马胜利走了进去。
屋里黑洞洞的,老周这时才说道:“忘了给他们开灯了。”他退到门外,拉了一
下设在门外的电灯拉线,屋里亮起一盏15瓦的昏黄灯泡。空荡荡的牢房靠墙角
铺着一条褥子,上面抱着双膝坐着头发零乱面目憔悴的武克勤。武克勤垂着眼不
看来人,老周便说:“武克勤,你今天态度好一点。”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样一动
不动,老周对马胜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门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马胜利放轻了
步子,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挪到武克勤面前。他背着手俯瞰着这个曾经是自己顶头
上司的风云人物,两三年没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
马胜利咳嗽了一声,问道:“武克勤,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呀?”武克勤还是
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出了马胜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
那张脸像母山羊的脸一样惨白而衰老。马胜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目光,
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说道:“我这次跟汪队长一
起来干校视察,汪队长派我来了解你的情况,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吧。”他知道这样
讲话,外面老周即使听见也是无懈可击的。武克勤看了马胜利好一会儿,垂下
眼说道:“我希望早日获得自由。”马胜利说:“这不是你提的要求,你应该认识
自己的罪行。”武克勤抱着双膝活动着脚趾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要
求改善我的生活条件,房子里应该能够通风,另外,允许我把蚊帐拿来。”房子
里确实十分闷热,一天的太阳早已把四墙和房顶晒得滚烫。马胜利看了看,房子
只在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小窗。后墙上也有一眼高高的小窗,但被砖和水泥砌死
了。马胜利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眼窗倒是可以开开。”武克勤说:“原来是开
着的,呼昌盛扭断铁栏杆跳窗跑了,爬上水塔自杀,后来就都封上了。”马胜利勉
为其难地踱了两步,说道:“那就不好办。”武克勤说:“我并不想自杀呀。”马
胜利赔笑了一下,说道:“你也搞过审查和专案,你应该明白采取这样的措施是
可以理解的。”武克勤不说话了。马胜利说:“你原来有蚊帐吗?”武克勤说:
“有。”马胜利说:“那我可以给你反映一下。”武克勤说:“白反映。怕我们把
蚊帐做成上吊绳,连皮带、腰带都收走了。”
马胜利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往下进行了,他说:“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
武克勤依然抱膝而坐,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该交
待的问题我也都交待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胜利说:“你还有什么活思想?
也可以说一说。我不做记录,只算随便说说。”武克勤凝视着眼前停了好一会儿,
抬眼瞟了一眼马胜利,说:“你混得不错嘛。”马胜利浑身一下冒起热汗,背上
如落芒刺一片燥痒。武克勤说:“北清大学的人都小看了你,到头来还是你最聪明。”
马胜利小心地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很重地踱了几步,站住说道:“你现在应该进一
步理解党的政策,认清自己的罪行。”武克勤贫乏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像一潭污
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铺展开,她坐在地铺上,像卧在污水潭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
抬起眼直愣愣地盯着马胜利。马胜利顿时觉得蛇的信子嗖嗖嗖地吐在了自己的额头
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武克勤那张山羊一样衰老的面孔微微摇晃着,发出干
哑的冷笑,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个话题。”马胜利看了看房门,很雄武地背
起双手大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该讲的话题。”武克勤垂下头,目光恍惚地点了
点头,说:“你这话说得好,我现在的讲话权利在你手里。”马胜利又回头看了
看房门,走到武克勤面前站住,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说一点对你自己处境有
用的话。”接着,他后退几步,用较高的声音说道:“你一定要认清形势。”
武克勤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显得十分疲倦地说道:“那就希望你给
我添点好话,就说我态度很老实,愿意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希望早日得到从宽处
理。”马胜利这才感到内心的紧张过去了,他公事公办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
道:“你这样讲是对的。”武克勤小心地看了看房门,马胜利随着她的目光扭过头,
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看见老周正在门口的路灯下来回走着。武克勤朝马胜利轻轻
招了招手,马胜利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武克勤问:“你知道不知道陆文琳和江
小才现在的情况?”马胜利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前年被
分配到一个军队农场,听说后来在那里被搞成了“5。16”反革命分子,现在
情况如何不清楚,江小才就在这个干校,情况也不太清楚,他只能摇摇头。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如果你能帮上忙,你就带个话给文琳,说我想她,也祝他们以后幸福。”马胜
利说:“行,你还有什么话?”
武克勤说:“请你对军宣队讲一下,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希望他们能够给我
笔和纸,并且帮我交上去。”
马胜利说:“还有别的话吗?”武克勤眯缝着眼有些愣神,说:“还是帮我
弄个蚊帐吧,蚊子太多了,没法睡觉。”说着,她用手在脖颈上拍打了一下,又
在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马胜利这才注意到,自从进入这个灯光昏暗的牢房,自己
也一直下意识地拍打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叮咬的蚊子。武克勤又说:“我保证
不会自杀,真想上吊,做上吊绳不用蚊帐,把衣服扯成布条也能行。”马胜利觉
得蚊子愈发多了起来,裸露在外面的身体都在挨着叮咬,他跺着脚抖动着,同时
看到武克勤瘦弱的手臂和赤着脚的脚脖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红包和搔破的血痕。他
扭头看了看那方隔着铁栏杆的小窗,说道:“实在不行,争取在这个小窗上给你钉
个纱窗吧,这样蚊子就少多了。”武克勤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道:
“那就谢谢你了。”
马胜利出了牢房,军宣队老周正背着手站在门口,这时走上来拿起大铁锁将
门锁住,两个人一起朝前走,老周一边走一边将每间牢房外边的灯绳都拉一下,
一间间黑暗的牢房里都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拉到最后一间牢房时,老周又找出一
把钥匙打开了大铁锁,与马胜利一同走了进去。呼昌盛正靠墙坐在地铺上,地铺
是一层草席上铺着凉席,呼昌盛像蜷曲的大虾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绑着石膏、纱
布,平放在席子上。他抬起那张颧骨凸出的瘦脸看了看走进来的马胜利,表情木
木的。因为没了眼镜,他的深度近视眼对眼前的景物一定十分模糊。马胜利看惯
了戴眼镜的呼昌盛,此刻差点没认出来。老周半严厉半宽大地说道:“呼昌盛,
北清大学领导来看你,你的态度要老实。”说着,他迈出牢门,将门虚掩上了。
呼昌盛眯起眼辨认着马胜利,马胜利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尽量宽和地说道
:“呼昌盛,我奉汪队长的指示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呼昌盛这才从视觉
上、又从听觉上确认了眼前站立的是马胜利,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将下巴贴
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马胜利这次一下注意到了他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与膝盖上满是
蚊子叮咬的红包,挠破的血迹像地形图,手臂脖子也是一片溃烂,大概只有那条
从大腿根到脚脖都缠满了绷带的腿可以遮挡蚊子的叮咬。马胜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方同样的铁窗,对呼昌盛说道:“我准备和干校军宣队反映一下,给你们窗上
钉一层窗纱,这样能少挨点蚊子咬。”呼昌盛下巴贴在膝盖上,像只冻僵的狐狸
一动不动。马胜利抬头看到房子后墙上的小窗已经被砌死,15瓦的灯泡从高高
的房顶照下来,想要摸电自杀,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呼昌盛那天是怎么逃出
来的,为什么不是逃跑,而是跑到水塔上跳塔自杀?便干脆把问题提了出来:
“你为什么畏罪自杀?”
呼昌盛目光像糨糊一样粘稠地眯在眼前,以戳在膝盖上的下巴为支点麻木地
摇了摇头,说:“我不是畏罪自杀,我是不想活了。”马胜利问:“为什么不想活
了?”呼昌盛的目光粘粘糊糊地也就射出来几寸长,让人想到“鼠目寸光”,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要是觉得活不下去了,就不想活了。”他停了一会儿,
又接着说道:“你来试试,也会觉得活不下去的。”马胜利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
既是调整说话的僵局,也是躲避蚊虫的围攻,这样慢慢走路还无法赶走疯狂的蚊虫,
还需要不时抖动一下身体,像是一匹马在抖动着浑身的肌肉躲避蚊蝇的叮咬一样,
呼昌盛已然在蚊虫的叮咬中麻木了,他只是偶尔用手摸一下后脖颈,一直往下撸着,
用手指头捏搓着什么,那肯定是蚊子肥硕的尸体。
马胜利说:“有什么新认识?有什么活思想?说说吧。”呼昌盛将两只手相
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短浅地看着眼前,像只懵懂的瞎狗一样说道:“我要求给毛
主席写封信。”马胜利站住了,呼昌盛提出的是与武克勤同样的要求,他不置可
否地说道:“还有什么话?”呼昌盛说:“我希望每天增加放风的次数。”马胜
利问:“现在每天放几次风?”呼昌盛说:“一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时
间也就够上个厕所的。”马胜利又抖着肩膀在屋里踱起来,他说:“这个我可以反
映,还有什么?”他更频繁地抖动着肩膀和下巴,同时用两只手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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