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整个房间还是被空荡和尘土的气息统治着。看着马胜利趴在那里愣神,她甚至
觉出自己的冷傲与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样的房间里诞生出一个活命的结果。在
这个石窟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石像,或许是两尊菩萨,或许是两尊魔
鬼。台灯光沿着灯罩照下来,眯着眼可以看见它在空气中划出的界限,光明像
巨大的锥形落在写字台上,超出写字台的部分又倾泻在地上、床边、腿上及脚上;
在锥形的光明之外,是一片灰暗,显出影影绰绰的混沌。
马胜利双肘撑到桌上,一双大手抱住了头,下巴几乎贴到桌面上,丑陋的面
孔直盯着贴墙竖立的几本书,这样直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醒悟过来,使劲擦了擦
嘴,也稍带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拖响着椅子转过身,在萎靡之中挣扎出一点果
断来,他对李黛玉说道:“咱们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说了一句:“采取
什么措施?你去开介绍信,我就去医院。”马胜利挠了挠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挠
出一股旺盛的头油味,他说:“这种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李黛玉说:“那什么
介绍信开得出来?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马胜利更低地垂下头,沉思地慢慢挠着
脑袋,头油的气味蓬蓬勃勃地蒸发着。李黛玉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
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马胜利抬起头说道:“现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刚刚留
校,要是……”
李黛玉垂着目光冷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现在要是和我这个‘可以教
育好的子女’结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过去说的那些大话都去哪儿了?”马胜
利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说道:“我是说过等条件成熟了,我掌了权,给你爸爸翻案,
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嘛。”
李黛玉讽刺地点着头,说:“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算你掌了权?我还能
活到那一天吗?”
马胜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着面前,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振作起来,使
劲搓了搓脸,又擤了擤鼻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李黛玉说:“先不说气话了,先解
决问题吧。”李黛玉说:“怎么解决?”马胜利转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
斜着目光说道:“在农村能不能找一个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李黛玉说:“那更没
可能,要做,就要去县医院,现在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做?”马胜利思路又停
在那儿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别说介绍信开不出来,这事要是让村
里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
马胜利像条狗一样双肘撑着大腿弯腰趴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李黛玉
说:“能躲到什么地方吗?”李黛玉说:“你让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来?我躲哪儿?
到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给我找个地方。”马胜利又用手从额头到下巴干搓了
几下脸,抖了抖头,说道:“就是,咱们也不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李黛玉瞟了
他一眼,垂下目光说道:“认识,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偷着做?”马胜利一
下从椅子上很重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背上手极力使自己挺出
一点气派来,昂着头四面看了看,像首长思考重大问题一样,最后一摊双手,
感叹地说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得很,无缝可钻。”他弄响着椅子坐了下来,
对李黛玉说:“我们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措
施,我已经翻看了好几本医书了,咱们自己都做不了。”
马胜利说:“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分
就两类:一类,是自然流产,也叫非医学手段流产;还有一类,就是人工流产,
人工流产就要去医院,去医院就要开证明。”马胜利问:“非医学手段流产都有哪
些?”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产,想怀孩子,却怀不
住,自己就流产了。”马胜利看了看李黛玉,说:“要是你也这样就好了。”
李黛玉说:“这又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我算了时间,已经两个月了,它在里边停
得挺稳的。”马胜利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因为劳累过度,可
能会流产。”“还有呢?”马胜利眼睛一亮,接着问。李黛玉停了一会儿,很
不情愿地说:“怀孕妇女由于特别剧烈的运动,或者受到气温的强烈刺激,剧冷剧
热,也可能流产。”马胜利眨着眼思索着,继续问:“还有呢?”李黛玉说:
“怀孕妇女身体受到强烈撞击,也可能流产,有的妇女怀孕时遭到毒打,就流产
了。”
马胜利盯视着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李黛玉浑身打了一个冷
战,恐怖地往后坐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马胜利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
一下子显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说道:“咱们就用这些办法试试吧。”李
黛玉警觉地看着他,说:“你要毒打我一顿?”马胜利摇了摇头,说:“哪能呢!
咱们去长跑,去爬香山。”李黛玉说:“恐怕不管用,我这几天每天都做几百个
下蹲、起立,没用。”马胜利这时来了劲头,浑身挺拔地站了起来,一挥手臂说道
:“那个运动量不行,从明天开始,我抽时间带着你做大运动量活动。”李黛玉
看着马胜利,她虽然也想尽快流产,要不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但显然又不愿意让
马胜利这样容易地渡过难关,他应该为此多受点罪。
第二天一大早,马胜利便开始实践他的计划,他在北清大学北门外日月坛公
园等候着,李黛玉一到,就让李黛玉上了自行车后座,然后,骑上车飞快地将李
黛玉带到了颐和园北门。他们将自行车一存,就开始在没有什么熟人的京密运河
沿岸的马路上长跑。马胜利像训练少年运动员的教练一样,一边在前面领跑,一
边使劲给李黛玉加油。李黛玉从未经受过如此大运动量的锻炼,看着马路边的计
程石桩一公里一公里地跑下来,她坚持不住了。
马胜利在一边督促着:“再坚持,再坚持。”她觉得浑身要瘫软一样,像轻
飘飘的一身衣服迎面扑在空气上。实在跑不动了,她要停下来,马胜利抓住她的
手,拉着她跑,又两手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跑。她踉踉跄跄地在推动中跑着,脖
子要断了一样,膝盖麻木得失去了感觉,最后,她一下扑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上,上
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就用手抓住喉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觉得肠胃都要吐出来一样,心脏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水缸,把她装在里面,咚咚
咚地跳着。
马胜利黑黑壮壮地在趴在自己脸边,一双大眼睛晃来晃去,听见他在问:
“怎么样?有点征兆没有?”她知道他在问她有没有流产的征兆。她摇了摇头,
接连几天的大运动量,除了精疲力尽和一阵又一阵止不住的恶心呕吐外,没有出现
一点征兆。她特别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裤衩,裤衩出奇地干净,没有一丝血迹,没
有一点分泌物。马胜利直直地看着李黛玉,说:“咱们再加大运动量吧。”李黛
玉说:“不行,我不跑了,我不受这个罪了,随便它怎么样吧。”马胜利小心翼
翼地走过来,抚摸她的肩膀哄劝道:“胜利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明天咱
们去爬香山。”
第二天,马胜利骑车带着她来到颐和园北门,将车一存,就带着她朝香山跑
去。从颐和园北门到香山有七八公里,一想到要跑这么远,李黛玉先就软了。马
胜利鼓着眼说道:“咱们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要累到底了。”就这样,李
黛玉像被人牵着的风筝一样跑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像风筝飘带一样软软地飘荡着。
跑着跑着,挺暖的春天下开了雨,马胜利抬头看着浓淡不均的铅灰色阴云,说道
:“太好了,你不是讲劳累、大运动量和剧冷剧热都可能流产吗?咱们今天是几
种因素都全了。”
雨哗哗哗地大了起来,李黛玉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脚下的路像一条浅浅的河
流,一棵棵小树披头散发地向身后移去。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在雨中仓皇地逃窜着,
骑车的人扭头丢下惊愕的目光。前面路边的一些小房子影影绰绰地在雨中晃动着,
跑啊跑,小房子近了,不过是空空无人的小草棚,也许是晴天时零售杂物的小商店。
又往前跑,一个公共汽车牌过去了,一辆公共汽车在身旁停下,门开了,又关了,
跳下一个人来在雨中疯狂地逃跑着。
售票员在车窗里亮出面孔,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在雨中疯子一样跑动的人。
李黛玉什么也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在今天折腾出一个结
果,这个罪她受够了。
雨越下越大,白花花地封闭在小树相夹的道路上,树在东倒西歪,人也东倒西
歪,道路弯弯曲曲地亮着水光,冒着水泡流淌着。李黛玉实在跑不动了,扑在一
棵树上呕吐起来,胃早已空了,只是一股股的酸水,恶心得要把整个肠胃都吐出来。
马胜利小心翼翼地问:“有感觉没有?”她摇了摇头,同时在喘不上气来的头晕
目眩中闭着眼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这个回答似乎给马胜利带来一丝希望,
他问:“什么叫不知道?”李黛玉继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浑身被冷水激透了,
真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她说:“我都要死了。”
马胜利问:“怎么?”她说:“我要跑死了。”马胜利在大雨浇淋中眨着眼
问:“那个地方呢?”
李黛玉说:“全身都湿透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马胜利伸手摸了摸她的
小腹部,说:“你感觉感觉。”
李黛玉将手伸到裤带里,摸了摸同样被水淋湿的裤衩,隔着裤衩又摸了女人
那多事的部位,体会了一下,抽出手,慢慢摇了摇头。马胜利抹了一下瀑布一样
落在脸上的雨水,看着风雨飘摇的道路和两边的农田,说道:“咱们还接着跑吧。”
李黛玉晕晕地跟着抬起了脚,像一个小蝌蚪在雨水中朝前游着,这是一个有气无
力的小蝌蚪,游着游着就干瘪了,变成一个轻飘飘的蝌蚪的影子,慢慢地,人变得
稀薄无比,扑在雨水上,靠莫名其妙的牵引力慢慢移动着。两旁有一些房屋高高
低低朦朦胧胧地移过,雨太大了,天也太暗了,不少房屋里亮起了灯光,朦朦胧
胧的灯光像莫名其妙的人的额头,一个人穿着件半透明的雨衣在前面的叉路口横穿
而过,那样子像是隐隐约约的水泡,又像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鱼漂。
李黛玉望着茫茫大雨中不见踪影的香山,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受的日
子。人难受到这种程度,就有了死的念头。她抱着一棵树喘着,瘫下来,坐在了
泥水汪汪的泥地上。雨水已经将细土冲跑了,裸露出很多石块,大大小小地硌着
她的屁股,这种疼痛在麻木的晕眩中多少给了她真切的感觉。
马胜利在身边踏着步转来转去,伸手要拉她,她甩脱了。听见马胜利说:
“剧烈运动猛然停下来是危险的。”她摇了摇头,她早已跑不动了,早已跑得和
走的速度差不多了。现在不是剧烈运动,而是漫长的运动,她实在站不起来了。
马胜利将两手伸在她的腋下,把她端了起来。她软软地站着,只要马胜利一松手,
她随时准备再瘫在地上。马胜利用手箍住她的腰,搂住她,她便晕晕乎乎地靠在马
胜利的身上,大雨落在身上,能够觉出雨水落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然后迂回一下
从两边流下去。她能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雨水显然是越下越冷了,马胜利的胸
脯像一个挺大的软熨斗温温地熨着她。马胜利无奈地说:“不跑了,就这样走着到
香山吧。”
雨更大了,在影影绰绰中渐渐看到了山的影子。当她在马胜利的牵引下,一
步又一步走完香山大门前那段陡陡的上坡路时,终于来到了香山公园的大门口。没
有游人,售票处小窗关着,他们没有买票,就在一派雨雾中进了香山公园。
满山的松柏在雨中发出巨大的沙沙声,马胜利拉着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青砖路一人多宽,蜿蜿蜒蜒地向山上延伸着,水在路面上像浅浅的小河迎面淌下来,
在每个台阶上化为或大或小的瀑布。路两边的水沟已经淙淙地流开了水,爬得高
一些了,路边的流水便像源源不断的山泉了,几处落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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