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放他们先回家歇去了,自己却拐了个弯,来到村边的打麦场。
打麦场上,另一个副队长来福正领着人干活,看到卢小龙过来,他满场吆喝
的嗓门更大了。刘堡村按照几百年来的规矩,将割下的麦子一捆捆扎好,肩挑、牛
驮、车拉运到打麦场,先在四边堆成麦垛,上边苫上草席,以防阴天下雨,而后,
抓紧每一个晴天打麦子。
他们将一垛麦子扒开,漫铺在场上,松松的有一尺多厚,人拉着几个石碾子
碾场。碾子不轻不重地在麦草上一遍又一遍碾过,松软的麦草就轧实了。这时,人
们便拿着木叉将麦草挑起抖松,麦穗里的麦粒哗哗地漏在地上,抖松的麦草又厚
厚地铺在场上,再碾、再抖。最后,麦穗上的麦粒都碾落了,鹅毛管一样的麦杆
也都碾瘪了,就把碾过的麦草用木杈叉起来,在场边垛成麦草垛。这些碾过的麦
草再用铡刀铡成寸长,就成为牛马的饲料了。
卢小龙也操起一把木杈,木杈很大,有三四个大木齿,像弯弯的牛犄角一样,
贴地滑滑地往前一叉,将厚厚一层被碾实的麦草挑起来抖松,撂下来,抖上两三叉,
面前就成一大堆蓬松的麦草,再一叉把它们叉起来,挑到一边。这是最后一碾了,
草是草,麦粒是麦粒了,踏着地上厚厚一层滚滚的麦粒十分舒服。二十来个人一
人一把木杈,从四面将场上碾过的麦草挑起来,抖尽麦粒后,往场边草草地一堆,
就有几个老头拿着大扫帚弯着腰将场上的麦粒归成一堆,麦粒由大面积收成小面积,
由薄变厚。一个老头把扫帚换成了平头木锨,将寸厚的麦粒往一起堆,拿扫帚的
老头跟在后面继续扫着木锨撮过的地方,又有几把木锨、一把大扫帚围上去,将麦
粒集中成堆。这一伙都是些上年纪的农民,小伙子们在另一边开始将碾过的麦草
堆垛。
他们先用麦草在地上铺出一个直径丈许的正圆,然后,四面八方的木杈将麦
草送上去,三四个小伙子站在上面用脚踩,也用木杈整理着,没多一会儿,麦垛
像个大圆塔一样越堆越高,上面三四个小伙子站在塔顶上,更认真地在上边将一
层层麦草铺好踩实,下边的人不断将麦草挑上去,同时有人围着麦垛将那些露头
的麦草一把把揪出来,用木杈四周拍打着麦垛,麦垛要垛得实,垛得光,才能在风
吹雨打中存得住。麦垛更高了,上边的小伙子纷纷跳下来,只剩一个人在上面收
顶,这时,麦垛几乎有三人高了。用木杈往上挑麦草,要有力气,有技术,像在
深沟中挖土往上抛一样,将木杈猛地挑到头顶最高处,麦草沿着惯性飞上垛顶,
上面的小伙子用手接住,然后铺着理着,用脚踩着,在顶部收成蓑笠帽一样的椎
形,苫上草席,用绳子绑扎住。这时,上面的小伙子拍拍手,周围的人便用蓬松
的麦草给他堆个堆,他先把木杈扔下来,然后高兴地呼喊着纵身一跳,陷落在蓬
松的麦草堆中。
天黑了,场上已经亮了几盏电灯,几个扬场的把式开始扬场。垛麦草的人拍
打着身上的衣服,抓紧时间回家吃饭。吃完饭回来,扬场的也就扬完了,再接着摊
场、碾场、收场、垛垛。俗话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正
是阴历五月,接连晴上一些天,把场上的活干完,全年一半的收成就入库了,那时,
老天爷再稳稳地下起雨来,把秋庄稼浇个透,种地的人这一年就多少能够将肚子填
个半饱。
卢小龙又操起一把木锨加入扬场的行列。当生产队长,第一要带头苦干,第
二要会干,第三要会派活,第四要分配公平。他现在是一边学一边干,带着人去犁
地,他就跟着学犁地、耙地;带着人在打麦场上,他就一心操练场上的活计;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学,农村的活都不难。金灿灿的麦粒像一脉小山东西顺
在打麦场的南边,就着不大不小的南风,用木掀铲起一铲麦粒,扬到空中,麦粒在
空中呈扇形扬开,风把里边的灰土、麦壳都飞飞扬扬地往北吹了,沉甸甸的麦
粒便成东西一条线齐齐地落在地上。卢小龙这两天已经掌握了扬场的要领,操起
木锨就有琢磨技术和表现技术的热情。那一扬,要把木锨中的麦粒尽可能扬开,出
来的扇形迎着风垂直于地面,才能让风将麦壳和土吹净,同时麦粒齐齐地东西一
线落在地上。干得起劲时,就只需一掀一掀往空中扬,头都不抬,只见麦粒刷刷
刷地落成一条线,眼睛的余光可以瞅见灰土、麦壳飘飘而走。听见周围几个农民笑
呵呵地说:“队长这两下,已经像个老把式了。”他便嘿嘿一笑,继续和对面一个
五十多岁的老头你一下我一下地扬着,一口气将一堆小麦扬了一遍。
抬头擦着额上的汗,看一下场上,灰土和麦壳薄薄地铺了一层,这边扬好的
麦粒又成了东西走向的一脉小山。用大扫帚将这脉小山边上扫干净,再迎着南风扬
第二遍,这一次就彻底扬净了。越是轻的东西飘得越远,麦粒最重落得最近。麦
粒和麦粒重量也有差别,越迎风落得近的,麦粒越饱满,要留麦种,就要贴着迎
风的一面将一部分麦粒先收起来,不留麦种,就当下将扬好的麦粒堆成一堆,一
边堆一边也就混匀了。然后,张开一个个麻袋,簸箕木锨一起上,装个满,扎上麻
袋口,两个人用木杠抬起一杆大秤,用秤钩挂住麻袋,挑起来一个个过秤,当保
管的、当会计的、当队长的一一记了数。小伙子们蹲下身将一个个麻袋上到肩背
上,低着头将它们扛到麦场旁边的库房里。等麦子都打完了,派出马车将公粮送
到县里一交,剩下的麦子一部分分给本队社员,留作种子的小麦就拉到村里的另
一个库房里锁起来,这夏收的一件大活就算了结。
这边麦子刚收好,那边吃完饭的人们又都来了,操起了木杈将没有碾过的麦
垛拆开,很快抖松铺满一场。卢小龙这才和几个扬场的农民一起回村吃饭。进了村,
各回各家,卢小龙在返回知青点前,决定先到刘堡村的机磨房和油坊看一看。
刘堡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分两个生产小队,实行两级核算。一年农业的收支
都是小队的事,只有机磨房、油坊是大队所有,也是大队的主要经济基础。过去多
少年内,机磨房和油坊是全村农民意见最大的地方,总是账目不清,现在,都换
成了知识青年掌管,也成了卢小龙要操心的地方了。卢小龙现在管着两摊事:一摊,
是生产小队的事;又一摊,就是知识青年集体。三十个人一半对一半地分在了两个
生产小队,不少人在生产小队里担任了职务,又有人到了大队机磨房、油坊;然
而,三十个人还是一个大家庭,用他们的话讲:“对外实行社会主义,对内实行
共产主义。”每个人在村里各挣各的工分,最后都交到知青点,每个人在队里分
的粮油也都如数交到知青灶上。他现在管着的这个“大家庭”在村里已经很有势力
了,用村里人的话讲,他现在管着半个刘堡村。带着这样的感觉,他不仅觉得自
己是第一生产小队的当家人,对整个刘堡大队似乎也有当一点家的意思。
机磨房亮着灯,几台磨面机正在隆隆地转着,本村外村来磨玉米、磨麦子的
农民都守着自己的粮食袋,按规矩排着队。知识青年中的大个子高伟民,现在负
责着机磨房,他一脸粉白地从粉尘飞扬的机器旁走过来,扯着大嗓门对卢小龙说:
“今天活多,我晚点回灶上吃饭。”卢小龙点点头,看见他又在忙着张罗一台台机
器,和一个个加工粮食的农民捂着耳朵在隆隆的机器声中说着话。一袋玉米打开,
高伟民拿在手里看看,觉得够干燥,可以加工,便撂到大磅秤上称出分量,然后倒
入磨面机的进料斗里,机器哐啷哐啷地运转着,将黄澄澄的玉米面徐徐吐了出来,
农民在另一头张着口袋接着。这边面吐完了,那边玉米皮收到另一个袋里,农民有
钱,就按斤数交钱,没钱,就把玉米皮留下,充作加工费了。一袋麦子拿来,也
是抓起来看一看,太湿的便拒绝加工,够干了,过了秤,也倒到磨面机进料斗里,
然后问你要什么粉?全麦粉,就白面麸子一出到底,100斤还是100斤;要
出九0粉,就是100斤麦子磨出90斤面,收10斤麦麸;要出八七粉,就是
城里人现在吃的标准粉;要出八一粉,100斤麦子出81斤白面,收19斤麸
子,就是城里人吃的富强面。磨完了,也是有钱交钱,没钱扣一定数量的麸子充
加工费。高伟民带着一个小个子的知识青年照顾着三台磨面机,过秤,算账,收
钱,收麸子,忙得不可开交。卢小龙看了一下磨房里外排着队的几十个男女老少,
便出了机磨房。一离开粉尘飞扬、轰隆声震耳的机磨房,呼吸一下舒畅了,头脑
也十分清醒。
机磨房旁边就是油坊,主要给刘堡村和周围几个村的生产队加工棉花籽。摘
下来的棉花被机器轧过,棉花就是棉花,棉花籽就是棉花籽了,棉花籽在火上蒸热,
压榨成饼,出来的就是棉籽油,这是这带农村主要的食用油。油坊里灯光灰暗,油
气腾腾,一进去就湿热呛人,憋得人喘不上气来,七八个青壮年都只穿着短裤衩,
裸着上身,一身汗水地在昏暗中忙碌着。一个叫何广平的男知青在这里负责,他
走过来冲卢小龙敦厚地笑笑。他个子挺高挺壮,却是小孩面孔,像是学生在学校
看到家长来看望自己一样,很高兴,特别想汇报一下自己的成绩。卢小龙每次来这
里,都能体会到一点当家长的愉快。何广平在蒸气腾腾的昏暗中指着油坊,介绍
着这几天榨油的情况。大蒸炉呼呼地烧着旺火,榨油的程序在一派近乎原始的劳
动中进行着。卢小龙早已熟悉这里的程序,每次来,他都要在蒸气腾腾的油坊中
烤一会儿,他要表示对知青大家庭中每个成员的特别关心,把三十个人紧紧团结
在自己身边。他嘱咐着:“早点完事,就回去吃饭休息。”这等于是对何广平废
寝忘食的劳动态度给予了最好的肯定。
从油坊出来,好像从蒸笼里钻出来一样,一股小风迎面吹来,山村里炎热的
夏天显得近乎凉爽了。他正在往回走着,一声招呼,月光下遇到刘堡大队党支部
书记刘仁鑫了。
这是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矮瘦小伙子,在县城中学读过几年书,后来给公社
书记当了几年通讯员,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这几年回村当大队支书了。
他显得很亲热又稍有些不自然地对卢小龙笑笑,说道:“还没吃吧?又来看他们了?”
卢小龙点点头,极力淡化着自己来看望的意义,说道:“有事没事转一圈,
催他们吃个饭。”
刘仁鑫眨着一双挺聪明的三角眼点头说道:“你们这个知青点搞得好,全县
哪个村的知青点都不如你们。”卢小龙平和地一笑,说道:“我们就是心齐点呗。”
刘仁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背起手来,多少有点像在公社当过干部的样子,说
道:“齐心就了不得。”他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着脚步,似乎要踩平脚下这段不平
的坡路,同时左右打量着过往的农民。
卢小龙说笑着和刘仁鑫分了手。走了一截,后脖颈一直有感觉,不由得回头
望了一下,刘仁鑫正眯着眼远远瞄着自己。看到卢小龙回头,刘仁鑫很快转过目光,
看往别处了。卢小龙只能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又朝前走。
走了一段大鹅卵石铺就的下坡路,和两边院子里端着大碗吃饭的农民打着招
呼,又上了一段石头铺就的上坡路,就到了第一生产队在村里的库房。这是一个
土墙围起来的大院,院子一边是砖和土坯盖的几间库房,院内的泥地平平整整,
穿过院子往里走,前面的角落里飘来一股豆浆的香味,接着又闻到猪粪的臭味。
走过去就是一个大猪圈,低矮的猪圈里拱动着一二十头大猪。听见脚步声,一头
大白猪从黑黑的窝里钻出来,踏着湿臭的烂泥走到猪圈的矮墙边抬起头,懵懵懂
懂地冲着卢小龙呼哧呼哧嚼着嘴巴。卢小龙站在齐胸高的圈墙旁,噜噜噜地吆喝了
一下,黑黑的猪圈里响起一片磨擦拱动的声音,几头黑的白的大猪打着呼噜抖着
头先先后后走了出来,看着它们并不急迫的样子,卢小龙知道,这群猪天黑前已
经喂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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