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厉害,这样的做人,真厉害!”
是的,“这样的做人”!世故与流俗的泛滥,─—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洪流里,连最低限度的洁癖,也常常受着迫害。
朋友中间,西苓以软弱出名。但他也有他应付环境的方法,那就是坚韧地忍受,沉着地进攻。渐渐地,他学了一点乖,懂得了怎样使自己减少吃亏的诀窍;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在制片工作上得到了许多便利,同时他的作品的成就也更显著了。但因此好像也就引起了一点不满。─—意思大约是“阳似谨愿,阴实圆滑”之类。这也并非对于西苓特别的苛刻,我们都有一种习惯,对于坏人容易宽恕,对好人却总是取求全责备的态度。仿佛在这样的世道里面,要使它改善起来,老实人就应当始终吃亏。
我曾在电影界混了好几年,一踏进那圈子,最初认识的就是西苓。在这一段不算很短的年月里,除却洞察了许多驳杂的世态,可以倾心相谈的朋友,也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我和西苓辗转在三个电影厂服务,也几乎三次都是同时进退的。同样服役于人类理想的志士,革命者的热烈使人感泣,学者的庄严使人起敬,而艺术家的亲切使人生爱。西苓属于后者,生活里并且保留着成年人所极其缺乏的天真──在无须拘束的场合,他常常一高兴就蹦跳起来,习惯地摹仿米老鼠的跳舞。这瞬间,恰如电光的一闪,在生命深处照出了潜藏的童心。他的真挚使人易于接近,不但可以常常谈笑往还,也可以不必掩藏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彼此倾诉一点私事,从而得到温暖。
有谁理解无垢的友情的吗?它正是生命里的一掬甘泉。
三年余来的战争,对于刚刚走向健康的中国电影是一个大打击。当上海成为“孤岛”以后,支持着中国电影进步一面的工作者,都浮云似地吹散了。在初寒的天气,我黯然地送走了一大批朋友,西苓和他的姊姊沈兹九,他的爱人,还有打扮得像商店伙计一样的蔡楚生。他们装作不相识者,坐着轮船驶出了敌舰纵横的吴淞口。
在西苓临走的前些时,几乎每天都见着面。他在意兴阑珊中带着兴奋,那是因为他跟熊辉的情感已经成熟。西苓的婚姻有缺憾,男性的温柔无从寄托,是为若干接近的朋友所知道的,但他跟熊辉在将要结婚之前,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进行得很秘密。戏剧和电影工作者的两性问题是洋场才子发挥才情的好资料,也正是他们仗义执言的好题目,一被人家知道,就会闹得沸反盈天。我懂得,这也正是西苓近年来学得的小乖。两个人中间的私事,自然也无须学时髦人物那样的特别张扬,用以表示自己的浪漫。但这时候他开始带着一个极其好看的女性到我家里来了,在决定离开上海之前,他本来还预备暂时迁居隐避,而找房子也跟她在一起,我这才知道了此中的消息。等他们决定走了,我请他作了一次小叙,算是送别,也是祝贺。西苓不善于饮,这一天却喝得醺醺大醉,洗脸时醉眼朦胧地望着毛巾上的红花,他至于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金鱼游出来了?”
在凄清的街灯下,我目送他和熊辉坐着人力车逐渐远去。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瞥了。
以后我只跟他通了两三次消息。在懒得写信这一点,他似乎跟我同病。我只晓得他后来到了汉口,又到了重庆,也还是在使用着电影这武器。……
终于意外地传来了他的逝世的噩耗。
战争对人是一种残酷的磨练,许多我们怀念中的友人,在风晨雨夕,曾经屡屡梦幻着重逢的愉快的,许多都已如辞枝的落叶,永远从人间失去。想到这些意外的伤痛,就不禁涌起一片激情和悲愤!
因为西苓的去世,想到电影界的人才寥落,更想到近来上海影坛的堕落,则更觉得这一缕穿心的寂寞,不仅是个人的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
伟大的寂寞
伟大的寂寞─—悼周木斋
战斗又谈何容易,但私淑的心情却是有的,由于自幼看着忠厚劳苦的母亲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间的一个,以沉默为反抗,日积月累,便酿成了一副戆脾气。这是升华吧,但欺凌者群也有“升华”的,我们不是感到窒息吗?
周木斋:《消长集·前记》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午后,在武定路一家殡仪馆里,我参加了一个亡友的丧仪。这朋友是年轻而寂寞的,他和冷酷的社会战斗了一生,和缠绵的疾病挣扎了十个月,现在他匆促地放下一切,悄然走了。
人是社会的生物─—我们生活在流光的海里,人的海里,爱与憎,拥抱与斗争,使人间悲喜交织,充满着大热闹。然而人们有时是极其寂寞的─—寂寞地生下来,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战斗,然后寂寞地死去。
恰如死者的生平,丧仪也异常地落寞,灵堂地位很小,孝幔低垂,冷清清挂着仅有的一副挽联─—旧小说上说“白头人反送黑头人”,这唯一的挽联正是他尊人的哀辞,那素朴的骈语上就淋漓着老人的血泪。灵前有三五个花园,供桌上除了香烛,是一张高度还不满一尺的遗影─—他还是生前那样,拘谨、温和、沉静地望着人,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孝幔里面传出哭声,是一种使人断肠的哭声。灵前有几个乐人弄着丧曲,像塞上黄昏的唢呐,凄凄切切地回荡。
望着死者的遗影,我觉得眼睑的酸涩和沉重。他是这以前的三天死去的,他的死讯在熟人间无一得到,直到大殓这一天,一个朋友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报丧广告,才惊疑地通知了几个较为接近的朋友。到殡仪馆去的路上,我还怀有万一的侥幸心,希望广告上所刊的或者竟是别一个同姓名的人。─—人有时不免于自私,我们愿意幸运降临于自己的周围,而不幸属于陌路的他人。可是现在证明了这是一种妄想,我们已经永远失去这可敬爱的朋友了。无常的人生!活得这样强的,却死得这样早,钢铁的意志竟无补于生命的脆弱!
我和同去的朋友黯然坐在灵堂的一角,我们都没有说话。死者生前的耿介使他寡交,赶来吊唁的更显得寥落。零星地来,断续地去,看情形,有许多怕还是他父亲和哥哥的友人,为了慰唁生者而来的。他自己接近的朋友总共不过六七人,他们都是默然而来,默然向灵前行礼,接着眼红红地退下来,默然相望,不发一言。
要恰当地赞美一个人,正像中肯的批评一样艰难。要写出对这亡友的正确的理解,而又不偏于感情,或偏于理智,是困难的。他和有些旧知识分子一样,有点洁癖,一生远避着势利和虚骄,但他同时是谦和的;而且,他并不躲避现实,他站在新世界和旧世界斗争的前线,近十年来不断发表数量可观的杂文,正是他驰突的痕迹;这些文字是尖锐、进步的,说明他是一个勇猛的革命斗士。可是这斗士却出奇地孤独,“由于自幼看着忠厚劳苦的母亲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间的一个,以沉默为反抗,日积月累,便酿成了一副戆脾气。”这戆脾气使他对一切都不肯将就。
“沉默”,真是他的一个大缺点。他的性情实际并不冷,他爱朋友,但不擅谈吐,即使是最熟的熟人,跟他在一起,也常常弄得相对无言。他温和而沉静地望着你,似乎要说话,到头却是沉默。他可以给你潜在的温暖,但你没法从他得到娓娓清谈的愉快。最糟的是过分的拘谨,送朋友必送到大门以外。这些缺点使若干友人纵然惦记着他,也轻易不向他访问。
谁都想得到,在这崇尚招摇、时行哄骗的社会里,这样的性格会招致什么结果。冷淡!在如海的人潮中,他永远是寂寞的一个。
战前他在一家晚报当编辑,上海沦陷,那报纸接受了敌人的检查(但后来不久就改悬“洋商”招牌,恢复独立),他冒着饥饿的危险,跟几个同事一起毅然退出了,随后他又前后在两家报馆做事,接着却不欢而散。在一家报馆他编的是副刊。上海的报馆老板,是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他们发最廉的薪水,出最低的稿费,却要求三教九流无不爱看的好读物;他自然没法满足要求。有一天,老板笑嘻嘻地提出交涉:“先生!副刊最好编得趣味浓一点,我们征求一篇×××的小说,你看好不好?”他没有回答,第二天默默地辞了职。以后由朋友介绍,还有两家报馆请他,他咬紧牙关,不再干这个了。
“合则留,不合则去”,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这样的世道,至少也得骨头硬一点才行,因为接下去他就要受生活的熬炼。
好!冷淡,失业,贫穷,都来吧,他还有一枝笔!两年来他关紧房门,不断地写,以比战前更刻薄的稿费,应付着涨了十倍的生活高潮,直到力疾而仆。(香港一般书店卢豫冬主编的“新现实丛书”中,他有一本近四百页的《新中国政治史》,就是这时期写成的。)可是他不喊一声音,即使在最接近的朋友前面,在文字里,他也轻易不表现自己。……
是那样落寞的生,默无一言的死─—几乎像是陨星流泻,落地无声。他什么人都不惊扰。
坐在四壁萧然的灵堂里,面对这庄严而苍凉的人生,谁能够无动于衷呢?
大殓时,我们向死去的友人作了最后的告别。他平静地躺在黑洞洞的棺木里,闭着双眼,除了过分瘦削,还是那样的安详,那神色仿佛传达着一片无产的语言:磨尽了生命的光,完成了为人的义务,“施比受更为有福”,他已经无所憾于人世。每一个送别者都懂得这语言,他们多数低了头,用手中擦着眼。
白发的老人对爱子重温了最后的一瞥,又逃避似地跑开去,从喉咙底里发出了一串干咽。他的哥哥在一边挥泪相向。攀着棺沿嚎啕的是他的夫人,两个女眷抱着劝解也解不开她疯狂一样的悲痛,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满身缟素,怔怔地望着母亲,却不发一语。─—可怜的孩子!让我们来祝福她!这小小的灵魂,似乎已经承袭着不幸的遗传,她平时就不爱跟一般孩子作伴,一看见生人就要哭泣,那孤独的性格正像她的父亲。
我再也禁不住我眼泪。
走出殡仪馆,茫然踅向归途,我被一种矛盾苦恼着:有些正直的人一生受尽排挤,一经长眠,却无论敌友,都来悼惜,哄哄然好不热闹;这种热闹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像这样从生到死的冷淡,却也真使人禁不住倒抽一口寒气。但对这位已逝者,这恐怕倒是最合适的吧?
这寂寞的战斗者,让我用最虔敬的哀悼来纪念他─—周木斋先生。
一九四一年七月三十日
桐庐行
桐庐行我生长在水乡,水使我感到亲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给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浅绿的水。
我多次横渡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钱塘上游的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却这个无关紧要的心愿。
江上旅游,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兴尽了再走。自然,在这样动乱的时代,这只是一种遐想。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天,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抗战期间,从杭州到所谓“自由”区的屯溪,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舟楫往来,很热闹过一时;现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才还了它原来的清静。在目前这样“圣明”的“盛世”,专程游览而去的,大概这还算是第一次。
论风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庐到严州之间,出名的七里泷和严子陵钓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们到了桐庐就折回了,没有再上去。原因有两种,时间限制是其一,主要的是因为那边不太平,据说有强盗,一种无以为生、铤而走险的“大国民”。安全第一,不去为上。这自然未免扫兴,好比拜访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门口没法进去,到底缘悭一面。妙的是桐庐这扇大门着实有点气派,虽然望门投止,也可以约略窥见那秀甲天下的光景。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经富阳到桐庐,整整走了九小时,约莫有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碇,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天,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一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或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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