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气氛,在这样的月光下流血并非仅仅是在流血,而是在流泻着亮光,从自己的身体上流泻出亮光。那一刻,倒下去的人都觉得自己就是光源,浑身发射着光,就好像萤火虫,就好像星星,就好像这月亮。
战争继续在进行着,双方的箭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耗完毕。他们几乎是一齐垂下了双手,放下了空空的弓弦,观望着刚才所发生的这一切。他们的眼睛都显示出他们在极度陶醉之中,而他们看着死者的眼神竟然不是感同身受的悲哀,不是怜悯,而是强烈的羡慕,一种几乎逼使着他们但求一死的强烈的羡慕。
据说,人既有求生的本能,也有求死的本能。在某种情况下求生的本能会被激发出来,而,同样的,在某种情况下,求死的本能也会被宣泄无遗。那时,你将不会觉得死亡是可怕的,将不会以为死亡就是堕入无尽的黑暗的深渊,永远也回不了头。有人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死去的人,尸体不会发臭,肌肉不会腐化,骨头不会变脆,而是一直保持在光鲜亮泽的状态之中。
几个士兵居然忍不住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就好像秋天的蒲公英一样,在风中飞扬。没有人对此表示惊疑或者不解,那几个人只不过是在做着他们喜欢的一切,做着其他人都在想着要做的事情。他们半张开嘴,欣赏着这一切,惊叹着这一切。
死亡爱上了这块土地,这些人。死亡不会摧残他们,死亡会象化肥培育花草一样培育他们。
士兵们依旧默默地站立着,没有人想破坏这种氛围,他们不仅在享受这种氛围,也在等一个手势,一个发动进攻的标志。他们握着武器,手筋微微涨起,浑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所充溢,随时准备着冲起来,完成这次纯美的生命旅程。
在这一刻,每一个人都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做代价来享受这场战争,享受鲜血“咝咝”喷出,如同融化中的冰雪轻微爆裂般的感受。
卡纳瓦罗展齿笑了一笑,他知道杰伦就要发动进攻了,虽然他们素昧平生。但在刚才那一刹那的进攻和防守之中,他们已经达到了一种互相理解、心灵相通的地步。他们都知道,这一场会战过后,很多人将会死去,很多人都会在自己难以理解的舒适之中死去,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但是,他们会沉醉,却也可以清醒,不象那些士兵,士兵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杰伦挥了挥手,攻城正式开始了!他的士兵们抬着云梯稀里哗啦象乌云一样遮住了整个城墙的下部,士兵们奋力地往上爬。他们感觉到自己象是在空中飞一样,双腿化成了翅膀。
守城的士兵将滚烫的石灰水从城上面浇灌下来,使攻城的士兵象是进行一次温泉的淋浴,他们并不感到过分的难受,只是在淋过之后,他们便都掉下去,如同一颗没有重量的尘埃。
大石头也从城上丢下来,被砸中的攻城士兵只是有一种眩晕,但感到自己的额头却好像和石头一样坚硬,并不觉得疼痛。他们在死去时依旧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而守军则不停地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扔下去,在这一刻,他们没有感到任何一丝的疲倦,他们都觉得杀人是美丽的,象被杀一样美丽绝艳。
攻城的士兵逐渐冲上了城头,和守军进行近身肉搏战。他们的姿态十分优美,血从刀尖、枪尖一滴滴流下,如同一粒粒的红豆一样,仿佛可以用手指夹起来到处弹射。
清晨的露珠从天空中渗下,打湿了人们露在头盔外面的头发、也打湿了衣甲。他们的耳朵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容易受到声音的刺激,竟然连自己跑动时,露珠在盔甲上滚动,并跌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刀尖在蜂鸣,鲜血飞溅。没有人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究竟过了多久时间,因为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这样的战争之中,他们所渴望做的好像只有两件事情:一是杀人,一是被杀。
太阳终于从天边探出了它的圆脸,染红了它周围的云朵,象是把所有战士的鲜血都拿上去当染料一样。起先,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变化。但渐渐地,太阳的独特光芒驱散了月光残余的影响。这群战士终于如梦初醒,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就好像一群喝醉了的人被浇了一头水一样,他们恍然大悟。
士兵们的动作不再优美、不再和谐,而是生硬、别扭。死亡的恐惧回复到他们的身上,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畏畏缩缩地退却之中。
双方的士兵都是一样,两腿颤颤,牙关打颤,他们为自己刚才的那种表现而感受到一阵阵后怕。现在,他们不再是一群战士,而仅仅是一群人,一群怕死的人。没有人想继续战斗下去,他们仿佛儿童玩游戏般你来我往地对攻着,但动作缓慢,绝对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不论是卡纳瓦罗还是杰伦都知道现在是对方斗志最薄弱的时候,但他们同时也都知道现在也是自己的士兵最没有斗志的时候。这场会战这样进行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撤退!”杰伦大声嚷道。他知道这样下去,双方都占不到任何便宜,而自己一方尤其占落于下方。因为,此时,只要对方有援军来到,自己必败无疑,因为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援军的了。
杰伦的士兵如释重负,纷纷后撤,卡纳瓦罗也只是下意识地让他的士兵在城头上追杀了一阵,便挥手示意,这场战斗就这样令人奇怪的中止了。
城墙上下恢复了平静,只有太阳无情地照射着那些死去的人,象是要蒸发掉他们身上每一滴水。天空显得那么的湛蓝,战斗过后还依然活着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感到饥渴,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呐喊着,干旱使它们即将破碎,从身体上迸裂出来。
基欧三王子卢美尔一大早醒来就听到了杰伦的军队正向他这边推进的消息。对于这,他并不觉得意外,沃尔根既然已经死了,下一个目标自然是轮到自己了。
他照例用盐刷了刷牙,走进用餐室,慢条斯理地吃早饭。很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享受那份宁静,或者有些人说是孤独。自然,他自己并不认为那是孤独。他不喜欢在吃的时候听见别人的咀嚼声,因为那很难听,就好像地上有把刷子在磨来磨去。
有时他看着用餐室里的那面大镜子,看见自己张开嘴巴把东西塞进去,会觉得很荒谬。有时他走在路上,看到人们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或者坐在宝座上,看见别人向自己磕头,他同样也觉得很荒谬。
卢美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为一个帝王之子,正如大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生在一个贫困之家,一辈子都要为两餐饭而艰苦奋斗一样。作为一个王子就要争夺皇位,正如作为一个士兵就要保家卫国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自己干嘛辛辛苦苦生到帝王之家?卢美尔就是这样想的。
不过,当他听到沃尔根死去的时候,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令他流泪的不是沃尔根死的本身,他死有余辜,残暴不仁的人都死有余辜。而且,人活着最终不就是为了死吗?
或许,在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又或者,他开始感到一种叫寂寞的东西在自己的内心滋生起来。父亲逝世了,兄弟一个个地少了,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一个个地死掉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里弹断了一根琴弦一样,突然之间心头会有一片空白凸现出来,一种仿佛失去重量的悬浮状态。
杰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是一个可怕的人,但我是在做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情,无论事情最终会出现什么结局,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他冲不过曼斯特城,自己就不会有事,即使他冲过来又如何?顶多是输,顶多是死,这一切都是很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人赢就注定有人要输,有人杀了人就注定有人要被杀。
中午时分,卢美尔听到那场攻城战争可以说没有分出胜负,城没有被攻下来,但自己一方死掉了不少士兵,对方也是。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或者不悦,因为这些都是正常的,正常的,他这样告诉自己。仿佛失去生命的不是一些人,而是一些草芥。
甚至,死去的人在某些人的眼中也许连草芥都不如。特别是在战场上死去,成为烈士的只是某些被提出来的模范,大部分人是要被葬进一个联合大坟场的。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甚至,他的骨头和别人的骨头也混在一起,让他自己再回到这个世界上一趟,也不可能把属于自己的骨头挑出来。何况别人呢?有谁会在意一个没有灵魂的尸体?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有灵魂的生命都没有人会看一眼,没有人珍惜。
第三章曼斯特之战
圣历2109年5月13日,坎亚接到了佛都的信。在没有打开之前,他就隐隐感觉到信中写的是一件自己本来绝对不会去想,更不会去做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想一想自己到底该不该拆开,因为他也感到,一旦打开,自己就很可能会听从,去做一件比伏击别人更令人羞耻的事情。
但,最后,他还是打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撕开信封时微微的颤动,看着信封被撕开自己的心也好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赛亚国坎亚国王:现在,你们去伏击依维斯,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深怕这件事情还将会功败垂成。我左思右想,夙夜难眠,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才可以真正置依维斯于死地。既然我们已经结成联盟了,本来就应该同舟共济,我也不想再卖任何关子,实话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尊夫人。
我希望你看到的时候不要过于惊讶,或者愤怒。事实上只要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以你这样的智慧,你当然也知道尊夫人对依维斯的伤害将会比十个一流位高手对他的伤害还要大。但你也许没有想到,也许是不想这样做,总之,在这次行动中,你没将尊夫人考虑在内。但我现在要郑重的告诉你,为了以策万全,你非把尊夫人考虑进去不可。切记!切记!
埃南罗佛都
圣历2109年5月10日
“阿雅!?”他的确是没有想到,他考虑过请更多的高手,但是绝对没有想到过要利用阿雅。不过,现在他不想到也已经看到了。而既然看到了,他就不可能不想。
“做还是不做?”坎亚想道,“这样会不会太卑鄙了?利用自己的妻子对付她的倾慕者。这样太卑鄙了吧?我坎亚怎么说也算是一代枭雄了。”
“伏击都可以做了,为什么不干脆做得彻底点呢?你不是说,只要能达成目标你什么都可以做吗?”另一个念头冲向坎亚的脑门。
坎亚仿佛看到阿雅笑语盈盈的表情,他忍不住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阿雅好像也随之消失了。过了一会,他又偷偷地从手缝里往开窥视,阿雅的样子又在脑里闪现出来,象风中的垂柳一样婀娜多姿。
坎亚拂了拂手,把阿雅的形象从自己的脑袋里清除出来,他成功了!但随之,西龙的影子出现了,他在嘲笑着坎亚,他用手指指着坎亚的鼻子说道:“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然后,依维斯也走了出来,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坎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报告国王陛下,埃南罗佛都亲王来信。”一个声音把坎亚从纷乱的思绪中拖了出来。
“谁?谁的来信?”坎亚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声问道。
“报告国王陛下,是埃南罗佛都亲王。”那士兵用惊异的眼神偷偷看了看坎亚,答道。
“哦。”坎亚从士兵的手中把信接过来。
与前一封信一模一样的封皮,一模一样的字体,打开一看,又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只是结尾处变成了四个“切记!”,而不是原先的两个。
“做还是不做,真的做吗?”坎亚感到自己就象被河水激烈地冲撞的堤岸一样,快要崩溃,快要屈服了。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不能!”坎亚抹了抹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突然看见那士兵还没有退下去,而是在一旁窥望着自己。
“滚下去。”坎亚咆哮道。
“是,是。”那士兵慌不迭地跑了出去。
“我必须想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坎亚一眼扫见了桌面上的一本书,“如果这本书的页数是单数的,我就不叫阿雅;如果是双数的,我就照佛都说的做。”
坎亚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书,翻到最后一页,“单数!”他不禁失望地皱了皱眉头,眉毛因此翘得老高。
“这次不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由书的页数来决定呢?简直是儿戏。”坎亚擦了擦鼻子,喃喃自语道。
“随便翻一页,算一下字数,如果字数是双的,我就不叫阿雅;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