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突然一惊而醒,如一只老虎般蹿起,不意地窖低矮,脑袋“砰”的撞中窖顶,泥土纷落,整座地窖都抖了一抖。
他的一双醉眼中射出骇人的杀气,叱道:“马飞、贾财,你们杀不了我的!”
我急退几步,道:“我不是马飞、贾财……”
老者怔了一怔,揉揉眼睛,道:“那你是谁?”
我道:“我是……”
老者以手加额,笑道:“我想起……想起来了,你是今日我撞见的……那个说后院地窖里藏着‘千日眠’的小伙子,若非是你,我还喝不到如此醇香的美酒呢。”
说到这里,他似也觉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你大概就是岳战的儿子岳钝吧?你为人正直仁厚,我很喜欢,我就喜欢你这种人。”
他的醉态虽未全然消去,但头脑颇为清晰,说话也没有颠三倒四。
我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老爷爷如此喜好杯中之物,我则滴酒不沾。”
老者嘿嘿笑着,颇为惋惜地道:“酒既为钓诗钩,又为扫愁帚,你居然连尝都没有尝过……若你喝了几杯,对它有了情感,便觉得以前的日子都是白过了。”
我道:“那三瓶花雕……”
老者拍了拍子,道:“早进了我肚子啦!我潜居将军府已有三十几天,最初伤势太重,还能强忍着不喝酒,但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偷喝了一点。这一来,便再也收不住。好在你们将军府不乏酒鬼,少了一些酒也无人察觉。昨日我一时忍不住,竟把三瓶花雕顺手拿走,这才……这才露了馅。”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听得瞪大了眼睛,眼前这老者在将军府潜居一月有余,府中居然无一人警觉,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了。
老者忍不住又把残剩下来的“千日眠”倒入嘴里,意犹未尽地道:“我喝过的美酒可谓多矣,但这“千日眠”丝毫不比它们差。唉,我喝得痛快,没想到竟喝醉了,想当初……”
我道:“‘千日眠’还不是帝国最好的酒,听家父说,王宫里的‘醉仙露’堪称天下最好的酒,大帝设宴款待功臣时,才舍得把它拿出来。”
老者眼里一亮,道:“能被独尊大帝看中的酒,绝对不差!若在昔日,我自可去偷盗,可现今……岳公子,你能不能替我要几瓶过来。”
我苦笑道:“连家父都不容易喝到的酒,我怎能要到?再说,我虽长居京城,连拜见大帝的一次机会都没有,你说,我能向他索求‘醉仙露’吗?”
老者脸露失望之色,道:“这倒也是……”
他望着我一副同情的模样,眼珠子一转,随即急躁得踱了几步,长长叹了口气,竟一屁股坐倒,痛苦地道:“老夫伤势严重,眼见得没有几天好活了,若不能品尝一下‘醉仙露’的滋味,那真是死不瞑目,含恨九泉,化作幽魂也要来独尊城偷盗‘醉仙露’,就不知那时醉仙露喝光了没有,我变作了鬼,能否喝人世间的酒……”说到后来,竟然仰天浩叹,眼泪竟似要流了下来。
我万没料到一个人竟会对酒如此痴迷,听他说过几天便会死去,念起明日的决斗,同情之意更深,忽地想起香格里拉,赶紧道:“爷爷你别难过,明天我替你想想办法,但能不能索求到‘醉仙露’,我也没底。”
老者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谢谢岳公子,你……务必要帮这个忙!”
他倏地神色一凛,低声道:“可你见到我的情形,万万不可对人说起。”
我道:“你是不是怕那个马脸人,圆脸上人找上门来?”
老者面色大变,霍然起身,道:“你怎知道是这两个人?你见过他们吗?”
我把遇见他们的经过约略说了。
老者目中杀气闪闪,冷笑道:“这两个家伙当真是阴魂不散,若非我当日醉酒,他们又岂能……”
他语音陡顿,长叹道:“可恨我仍然不能吸取经验教训,或许这便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老者呆了半晌,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两个家伙既然到了独尊城,而且又见过你,我们的缘分看来到此为止了,只可惜未能喝到‘醉仙露’……”
我道:“爷爷要走?”
老者道:“那叫马飞、贾财的两个家伙心狠手辣,连我都敢暗下毒手,何况是你?我伤势未愈,很难以一胜二,打不过便得跑,我跑了,他们便会迁怒于将军府;我若不跑了,便得死,死了更麻烦。”
我颇不以为然,道:“晚辈的武功虽不怎样,但王管家等人……”
老者摇摇头,道:“你们不明白的。”
我道:“他们只是偶然遇见我,并非怀疑你藏在将军府,我再寻个隐秘所在让你居住,他们绝对发觉不了。”
老者道:“可那样还是太危险了。”
我决心保护这个落难的老者,道:“你如果走了,便很难再喝到‘醉仙露’了。”
老者黯然道:“不错……”
他沉吟良久,终究舍不得“帝国第一美酒”,道:“明日你便去索求‘醉仙露’,一拿到‘醉仙露’,老夫便远走高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只要老夫活着,你我终有相见之日。”
我想不出更好的计策,只好道:“好,咱们便这么决定了。”
于是,我熄了灯笼,和老者出了地窖,寻了个隐秘之处让他住下,并送了许多食物给他,分手之际,千叮咛万嘱咐他不要再贪杯误事。
忙了一阵子,我回到寝室,实在是倦了,工夫不大便沉沉睡去。
睡到下半夜时,我的双肩忽然剧痛如裂,睁开眼来,但见自己如被人分左右抓住一般朝门外飘去,窗外星光淡淡地洒进来,身旁哪里有人?
我惊恐万状,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出,嘴巴虽然大大的,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纵是我亲眼目睹自己梦游,纵是有生以来最恐怖的噩梦,也及不上眼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如此可怕、如此匪夷所思!
我飘飞之势快极了,足不点地,几如御风而行,转眼间便出了将军府。
到了独尊城那高大的城墙前,我只觉抓牢我的那双无形大手一紧,我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三十几丈高的城楼就那么轻而易举地飘越过去。
不远处巡夜的铁甲骑士驰来奔去,连哨楼上士卒那警惕的目光也似扫到了我的身上,可他们偏偏就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任由我被看不见的恶鬼带走。
晕头转向间,我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听得“蓬”的一声,我被重重地摔在一条臭水沟旁,那双鬼手也松开了。
我顾不得浑身痛得要命,想要弹跳起来,怎奈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但见四下林木森森,幽幽暗暗,正猜测到了何处,耳听得一人嘻嘻笑道:“四弟,你输了,这小子并没有被吓昏过去。”
又听得一人冷冷地道:“待我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看他是否挺得住?”
这两人的声音听来好熟,而且近在耳畔,连他们说话时喷出的热气都喷到了我脸上,可还是看不到他们的人影,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蓦觉眼前一花,已多了两个人,赫然是那名叫马飞、贾财的马脸人、圆脸人。
他们突然现出我肉眼能看得到的身形,当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叫道:“原来是你们……”
贾财微笑道:“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啊。”
我气愤愤地道:“我被你们抓到这里,还算是好吗?”
贾财道:“只要你说出那长着七彩胡须的老头儿在哪里,我们便放你回去,你仍然做你的岳公子。”
我怎能不讲义气,出卖他人,道:“我……”
贾财道:“你千万不要说不知道那老头儿的下落,那样我们绝不会相信。你刚才已经听见了,我这人虽然菩萨心肠,可我这兄弟却杀人如草芥……”
马飞道:“我不太喜欢杀人。”
贾财笑道:“对了,你最喜欢的是逼迫口供,谁落入你手里倘若还不肯讲真话,那他便会后悔爹娘把他生到世上来,为什么不早点死去。”
马飞依然冷冷地道:“我摧残人的手段共有三千四百一十七种,但往往只使出三种,便没有人抵受得了。”
贾财笑道:“四弟,你别吓他了。”
马飞道:“我说得是事实。”
贾财对我道:“那你便赶快把那老头儿的下落说出来,我保证我兄弟不折磨你。”
我虽然心思鲁钝,但绝非傻子,听了半天,当然明白他们在恫吓我,对方若确信那老爷爷藏在将军府,早便展开搜索了,断不会先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道:“什么七彩老头儿?我根本没有见过。”
贾财嬉笑道:“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连个谎话也说不好?”
我叫道:“我没有……”
马飞低沉着语音道:“那老家伙嗜酒如命,把将军府珍藏的千日眠都偷来喝了,你当我们不知道?”
贾财脸上虽仍堆满了笑容,眼里却射出冷森森的光芒,道:“我们连这件事都知道了,当然连你与那老家伙见面之事也知道了,快如实招来吧,免受皮肉之苦。”
我想:“我确实不知……啊!”
马飞未等我说完,便伸掌在我肩头拍了一下,我顿如万针攒刺,忍不住惨叫起来。
贾财的脸上充满了怜悯,连连催促道:“你快说出来,不然,更痛苦的还在后面哩。”
我痛得满头大汗,叫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贾财凑近脸来,柔声道:“你当真不说?”
我暗叫不妙,恨声道:“你们杀了我罢!”
马飞狰狞地道:“你既然这么说,我便成全你。”说着,蓄势欲击。
贾财道:“且慢!”
马飞怪眼一翻,道:“三哥有何话说?”
贾财道:“能否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马飞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贾财把我抱到一边,低声道:“岳公子,我看你为人不错,又有大好前程,才不忍你就此丧命。那老头儿和你非亲非故,你干嘛舍命护着他?快说出他在哪里,否则连我都救不了你了。”
我早打定主意,纵然死了,也不会说出那老爷爷藏身之处,道:“对不起,我真的没见过你们要找的人。”
贾财忽然大怒道:“那你就去死罢!”
语音未绝,我已被他重重摔跌在地。
马飞左腿在地面一点,右脚对准我胸腹闪电般踹落。
这一式势道凌厉凶猛,我无法运功抵御,胸腹不被他脚掌洞穿才怪,只觉得一阵无可抗拒的疼痛袭来,眼前一黑,立时人事不知……
一点,一点,我的神志渐渐清醒,感觉胸腹间仍隐隐作痛,想起马飞那一脚,猝然睁目,下意识地身形一弹,“咚”的一声,我弹跳而起,眼前一切却如在梦中。
我仍置身于自己的床上,日光照入,使我有点眼花缭乱,窗外枝头已有鸟雀欢快地啁啾。
所见的一切虽不是梦,但我却是从那可怕的梦中回到这里来的。
我按按胸腹,痛得差点连气都透不过来,证明我昨晚确曾被马飞、贾财掳走过。
但他们为何不杀我?又为何仍把我“放”回来?他们又为何能隐身和现形?
我呆呆而想,想得脑袋都变成了三个大,穿鞋下床,推开房门。
宽敞的庭院、小路旁开得正艳的冰姿铁骨的梅花、远处隐隐传来俏婢银铃般的笑声……耳闻目睹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实实在在地死里逃生了。
想起今晚三更龙象寺的决斗,我刚浮现在脸上的笑容便凝结住了。
仍和往常一样洗漱、更衣、吃早点,可我心里却像坠着个铅球,沉重无比。
携了冷魄刀,我大步出府。
王顺也和往常一样在我身后叫道:“公子,你不要太辛苦了,记得早点回来吃饭!”
王顺说些什么,我根本一个字都未听进去,我的心已乱得像团麻:“我再苦练岳家刀法又有何用,别说在马飞、贾财跟前连还抗之力都没有,就是铁相如也打不过;可爹爹使岳家刀法为什么便能天下无敌、驰骋疆场?那还不是因为我头脑笨,学什么都学不好;我此行乃是去找公主,看她能不能拿一两瓶‘醉仙露’出来?如果她做不到,我岂非失信于老爷爷?我若把‘醉仙露’交给老爷爷,万一那马、贾二人在旁窥伺……他们都会隐身术,这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好像真的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岳公子!”
一声娇呼,打断我的沉思。
原来我已行尸走肉般走到人来人往的街道,连公主的贴身宫女桃花到了面前也未察觉。
桃花人如其名,眉若远山,娇靥似玉,腮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一身华丽而合身的衣服将她浮凸有致的诱人曲线尽皆勾勒了出来。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罕见的亮光,好像少女遇见了梦中情人,又好像得到了心仪已久的宝贝,紧张而又兴奋地望着我。
我正愁怎么样才能见着公主,见了桃花,又惊又喜,道:“桃花,祢怎么来了?”
桃花道:“找你啊。”
我怔了怔,道:“找我?”
桃花噗哧一笑,道:“当然是奉了公主之命找你。”
我急道:“公主她怎么了?”
桃花不答反问道:“你这是去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