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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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文集-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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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来—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象深重负又象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的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象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O九,宣统元年已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处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般满足,深沈,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沈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沈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一月五日

散文及其他 我承认是“失败了”

期刊的读者中间,大约总有几位,把我近来发表的那篇《秋柳》读了的。昨天已经有一位朋友,向我提出抗议,说我这一篇东西,简直是在鼓吹游荡的风气,对于血气未定的青年,很多危险。我想现代的青年,大约是富有判断能力者居多,断不至就上了这一篇劣作的当,去耽溺于酒色。我所愁的,并不在此,而在这一个作品的失败。

游荡文学,在中国旧日小说界里,很占势力。不过新小说里,描写这一种烟花界的生活的,却是很少。劳动者可以被我们描写,男女学生可以被我们描写,家庭间的关系可以被我们描写,那么为什么独有这一个烟花世界,我们不应当描写呢?并且散放恶毒的东西,在这世界上,不独是妓女,比妓女更坏的官僚武人,都在那里横行阔步,我们何以独对于妓女,要看她们不起呢?关于这一层意思的辩解,我在这里,不愿意多说,因为法国的李书颁,(J。Richepin)。以英文著杂书的勃罗埃(MaxO'Rell)等,已经在他们的杂论里说过了。

我在此地不得不承认的,是我那篇东西的失败。大抵一篇真正的艺术作品,不论这是宣传“善”或是赞美“恶”的,只教是成功了的作品,只有使读者没入于它的美的恍惚之中,或觉着愉快,或怀着忧郁,读者于读了的时候,断没有余暇想到道德风化等严肃的问题上去的。而我这一篇又长又臭的东西,竟惹起了读者的道德上的批判,第一就足以证明这作品的失败了。第二,我虽不是小说家,我虽不懂得“真正的文艺是什么?”但是历来我持以批评作品的好坏的标准,是“情调”两字。只教一篇作品,能够酿出一种“情调”来,使读者受了这“情调”的感染,能够很切实的感着者作品的氛围气的时候,那么不管它的文字美不美,前后的意思连续不连续,我就能承认这是一个好作品。而我这一篇东西,却毫无生动的地方,使人家读了的时候,只能说一句“呵呵,原来如此。”若托旧日私塾里改文章的先生来批,只能在末尾批“知道了”的三字。这篇小说与新闻纸上的三面记事,并没有什么大分别。总之我这篇东西,在情调的酿成上缺少了力量,所以不能使读者切实的感到一种不可抑遏之情,是一个大大的失败。

最后我觉得我的这篇东西,原是失败,而我们中国的妓女,尤其是一个大失败。原来妓女和唱戏的伶人一样,是一种艺术品,愈会作假,愈会骗人,愈见得她们的妙处。应该要把她们的斯诈的特性,以最巧的方法,尽其量而发挥出来,才能不辱她们的名称。而中国的妓女,却完全与此相反。这等妓女应有的特质,她们非但不能发挥出来,她们所极力在那里模仿的,倒反是一种旧式女子的怕羞,矜持,娇喘轻颦,非艺术的谎语,丑陋的文雅风流,粗俗的竹杠,等等,等等。所以你在非常烦闷的时候,跑到妓院里去,想听几句爱听的话,想尝一点你所爱尝的味,是怎么也办不到的。因此我有一位朋友,自家编了许多与他的口味相合的话,于兴致美满的时候,亲自教给一位他所眷爱的妓女,教她对他在如何如何的时候,讲怎么怎么的一番话,取怎么怎么的一种态度。可是她老要弄错,在甲的时候,讲出牛头不对马嘴的乙的话来。就这一幕悲喜剧里,我们便可以看出我们中国的妓女的如何的愚笨来了。所以现在象我们这一种不伦不类的人物,就是嫖妓女,也完全不能找出赏心的乐事来,更何况弄别玩意儿呢?我想妓女在中国,所以要被我们轻视厌恶的,应该须因为她们的不能尽她们妓女的职务,不能发挥她们的毒妇的才能才对,不应该说她们是有伤风化,引诱青年等等一类的话的。

末了我还要告诉读者诸君,不要太忠厚了,把小说和事实混在一处。更不可抱了诚实的心,去读那些寒酸穷士所作的关于妓女的书。什么薛涛啦,鱼玄机啦,举举啦,师师啦,李香君啦,卞玉京啦,……这些东西,都是假的,现实的妓女,终究还是妓女,请大家不要去上当。

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原载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晨报副镌》——

感谢网友Frank植字

散文及其他 雨

周作人先生名其书斋曰“苦雨”,恰正与东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实,北方的雨,却都可喜,因其难得之故。象今年那么大的水灾,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责备治河的人,不事先预防,只晓得糊涂搪塞,虚糜国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诿,但救目前。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时,又何尝不然?无雨哪能见晴之可爱,没有夜也将看不出昼之光明。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位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细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别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辞,人自愁耳,何关雨事。三冬的寒雨,爱的人恐怕不多。但“江关雁声来渺渺,灯昏宫漏听沉沉”的妙处,若非身历其境者决领悟不到。记得曾宾谷曾以《诗品》中语名诗,叫作《赏雨茅屋斋诗集》。他的诗境如何,我不晓得,但“赏雨茅屋”这四个字,真是多么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当“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的时节。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七日《立报·言林》——

感谢网友Frank植字

散文及其他 怀鲁迅

真是晴天的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

发出了几通电报,会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了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事,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象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时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柩,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文学》第七卷第五号——

感谢网友Frank植字

散文及其他 北平的四季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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