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神色这才稍稍放松一些,说:“问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的确是宫里赏赐到了,叶家贤妃、蒋家二品昭媛龄嫔、三品充媛应嫔、慕家四品慕美人,和太医院院使、裴少爷的三叔公的赏赐同时到的。宫中内监光封赏的礼单都念了足足一刻钟,不止裴少爷和叶二小姐,连带裴家、叶家姊妹兄弟都有封赏。裴三叔公甚至为一些前来道贺的远亲和贵客准备了谢礼,真真是场面浩大、十分周全。”
“那蒋婉呢?”云卿问。
蒹葭不免笑道:“这样的时候,哪里有人看蒋大小姐?疲q记着打听,但仿佛也不太有人知道。不过正是因为如此,我猜蒋大小姐脸色必定不大好。”
末了,又忧心忡忡道:“看来今儿守在这里是对的。蒋大小姐必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了……”
111 点破
华灯初上,暖风醉游人。
裴家丝竹弦乐之声不断,整个物华仿佛都沉浸在一派温软柔媚喜悦祥和之中。云卿站在窗边隔着纱窗往外看,青灰的砖瓦在夜色里变成鬼魅般的黑,近处深色的树影,和天边浅色的星子,让整个物华城突然笼罩上一层朦胧且陌生的氤氲薄雾。云卿极目远眺,远处的沁河水宁静悠远,河上静静停泊着几艘精致华美的画舫,岸边的茶楼酒坊挂起灿若流火的灯笼,烘托出一派盛世辉煌。
就是这样的,安静,又暗藏汹涌,生她养她,让她又爱又恨、又痛又盼的物华。
云卿叹息一声,提起精神,回头看去,只见疲q满面焦躁,蒹葭神色紧张,而苑秋则在远处作画,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已是酉戌相交之时了。
云卿不免再叹一声,轻声说:“差不多了。各自去吧。”
三人同时抬头看向她,疲q欲言又止,蒹葭神色严肃,苑秋若有所思。
苑秋道:“苑秋先告辞了。”
疲q见苑秋果然收拾东西离去,有些张皇地说:“我、我去孙东家那里……”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蒹葭小声安慰了她两句,送她出去,在一旁默默看了云卿半晌,问道:“她是一定会来的吧?”
云卿恍惚了一下,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事,最后定了定心神,点头说:“是,她一定会来的。”
蒹葭点点头,上前握住了云卿的手,小声说:“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云卿便笑,点点头,看着蒹葭松开手,听着她关上门,稍候片刻,便见她纤瘦的身影裹着一件薄薄的薄荷绿撒银花长风衣,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穿过街道,消失在全馥芬茶楼的门口,再一会儿,云卿所在窗户的斜对面、全馥芬茶楼二楼亮起一盏昏黄的灯,隔着这边的纱窗和对面的竹帘子,只可见一个模糊难辨的暗影。
这时间,苏记灯笼坊也逐渐安静下来。云卿不由再一次环顾四周,连翘,佛手,花瓶,灯笼,桌椅,茶具,茶炉,蜡烛。
先前她在时,房里并不太放瓷器的,因怕不慎割伤手指影响作画。
而不管任何画师,大抵是不会晚上来画灯的,因灯需火,却更怕火。
云卿从内间拿起一罐桃花红色,放到外间窗外窗台上,然后关上了窗子。
静悄悄的,戌时一刻了。
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较大,正对着门是先前她们谈事和吃饭的圆桌,配五把高背雕花椅。左手边极大一块地方是一层层的架子,一半放着待画的白灯笼,一半放着业已画好的成品。右手边是一方作画的大书桌,另配座椅和书架。书架旁边是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花瓶另一边便是雕花圆木门框,一挂碧莹莹的翠玉珠帘安静悬着,隔开的是一个较小的内间,里头是临时歇息的矮脚床、贵重的文房四宝、珍稀的颜色以及少量已作坏、但又不舍得扔的旧灯。
还有摇曳的烛火。内间一支,书桌上一支,圆桌上茶具旁又一支,加上煮茶的炉子,只明火就有四处。
过分静谧中,竟然已经戌时二刻了。
天彻底暗下来,没有月色,只远处几点零落星子,可有可无地挂着。外头忽起了一点子小风,隔着窗户缝儿溜进来,竟也冷飕飕的。云卿伸手拢了拢衣服,心说不妨再煮一壶热茶打发时间,手还在颈间没放下,忽觉背后有异,偏头一看,门不知何时已开了,一道深色暗影斜在一旁,影子上的步摇跳跃忽闪,如一簇暗色火焰。
“外头那盏灯从未这样亮过,”云卿怔了一瞬,冷静下来,继续稳坐如山悠然煮起茶来,淡淡说,“许是知道来的是贵客,将蒋大小姐你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蒋婉冷哼一声跨过门槛,顺手关上了门,夹起一阵小风吹得蜡烛忽闪忽闪。蒋婉一眼将房中看尽,往前走了几步,才忽觉云卿方才那话不对,她站定在屋子正中央,一双眼睛神色未名,冷冷看着云卿端了茶站起来,笑盈盈转身看向她。
云卿今儿穿一袭八幅密褶月华裙,腰间束着豆绿宫绦,以一只浅水绿鸳鸯佩作压裙,行动之间隐约可见绣绿柳芽儿的白色水缎小鞋儿。她上身穿一件月白云锦窄褥衫,外罩的那一件艾绿密云纹褙子有几分宽大,风一兜更显人单薄。
好巧不巧,蒋婉今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蒋婉穿着海棠红软缎窄袖襦衫,同样一袭月华裙,却是十幅的,嫣红宫绦系成如意扣,坠着一只石榴红椒图盘花玛瑙方形佩,流苏高髻,步摇生辉,实是步步生花,貌美倾城。云卿打量之下不免心叹,蒋婉明知慕垂凉即将纳妾,又可见裴叶联姻蒋家必然受制,竟依旧穿红配金极尽招摇地去裴家赴宴了,这心气是要高到何种地步、骨子里又是要倔强傲慢到何种地步。
“你说……贵客?”蒋婉咬着字道。
云卿双手捧茶奉上,笑说:“是我特特等你来,自然我是主,你是客。”
蒋婉冷眼看着那茶,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款款挪步,高傲中带着谨慎的算计,无声无息绕到云卿身后,在她颈间呵气如兰轻念:“等我?怎么难道有人告诉你我一定会来?”
云卿禁不住抿嘴一笑,侧身退了半步转身直面蒋婉,依旧作了奉茶的姿态,带着三分微笑平和地说:“自然无人能告诉我这些。不过细想下来,也并不是很难。”
“哦?”蒋婉优雅地接过茶水,低头看了看一旁破旧的紫砂茶壶,晃了晃手中茶杯,并无喝下去的意思,只是道,“说说看。”
入夜的街道太过安静,苏记如此,画室也如此。两人都是轻轻浅浅的微笑,不露痕迹的试探,和暗藏锋芒的言辞,这样的动作和神态,让整个画室充斥着压抑,两人都十分慎重地开口,并且一旦无人说话,沉默就像会显得格外沉重。
“很容易啊,”云卿轻笑,说,“每个人面前总会同时有好几条路,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带人去不同的地方。就拿我来说,如果我想陪我姑姑,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岚园;如果我想上香祈福,那么我现在应该在东山香岩寺;如果我想缅怀过去蒋大小姐给我那一巴掌的恩典,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城东地藏王菩萨庙;如果我想怨恨蒋宽趁火打劫诓骗去了我姑姑,我应该在城西某处。可是今晚我只想等到蒋大小姐,所以我现在在苏记。那么蒋大小姐你,面前能有几条路呢?蒋家么?回蒋家做什么呢,让众弟妹看着,区区叶家一个二小姐嫁人便是如此的阵仗,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长姊却只能委身做妾?慕家么?上有大房胞弟成亲春风得意,下有新妇即将进门新人换旧人,又是婆母亲自做的保山,可要你怎么回去呢?茶庄么?裴叶两族联姻,慕家与岚园又将结秦晋之好,只剩一个蒋家该何去何从?是要恨自己不能守护蒋家,还是要恨几个弟弟怎不争气?可惜了,三处最惯去的地方,竟都不能去。无路可走、无路可走了!”
蒋婉冷脸笑着,道:“所以我一定会来苏记?”
云卿摇头,轻叹一声道:“原也不一定会的,蒋大小姐千金之躯,怎会平白无故踏进苏记这种地方?只怕若非我放了消息说我云卿人在此处,蒋大小姐一辈子也不屑踏进此处。可是蒋大小姐你多恨我呢?我姑姑嫁了蒋宽教你心烦意乱,我要嫁进慕家你恨得怒火中烧,我爹在裴家喜宴上没给那祁三爷面子你更是恨得要咬碎了牙,加上去年冬天几番冲突新仇旧恨,蒋大小姐你是势必不会放过我的了。蒋大小姐不像是个能忍的人,所以我算着,单今儿这个坎儿我就未必过得去。那么既然今儿我人在哪儿,蒋大小姐就一定会追到哪儿,我又何必连累了我岚园、把我姑姑甚至蒋宽牵扯进来呢?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苏记等蒋大小姐来,蒋大小姐因我在此,也一定回来。如此岂不省了许多功夫、免去许多麻烦?”
蒋婉心阴冷了半晌,心中一会儿如烈焰炙烤,一会儿如寒风凛冽,但云卿这话她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心恨,这样言辞复杂的一大段话无非就是在说,她云卿只是稍稍动了动脑子,就算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和下一步的举动,如此岂不是更加嘲笑了她?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心中不断回响的却是云卿的话,她的侍妾身份、蒋宽的率性不羁、蒋家的危机局面种种种种,那些被云卿嘲笑的恰恰正是她的尴尬和怨恨,因而让她此刻更有一种似被人剥光指点的难堪,对云卿的恨压过了心底不断提醒的冷静,愈加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云卿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只继续浅笑温润、娓娓道来:“……好在我曾在苏记做工,很是熟悉这个地方,这里的东家也愿意让我回这间画室略坐坐儿。我私心想着,若蒋大小姐不来那就最好了,大家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果真来了,那也真是没有办法,只好为蒋大小姐你煮一壶清茶,让我以茶代酒,悉请前嫌尽释,重结金兰之谊——”
“哗——”
112 争端
“金兰之谊?你也配!”蒋婉摔了茶杯冷言道,“慢说你云卿不过是个外来野姓的,就是当真带了个‘裴’姓,也不过是沾了点裴家的光,竟也够你得意的,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裴家算什么?不过娶了叶家一个二小姐,当我蒋婉会放在眼里?拈着点子道听途说就敢听风是雨编排我蒋家的不是,你倒真是活腻味了!”
云卿早知蒋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然是递过茶水时就防着这一招,但那茶水仍是劈头盖脸泼过来,于是只得顺势往后一躲,将窗户撞开,外头窗台上放的一罐子颜料应声而落,惊得楼下疲q和对面蒹葭同时低声尖叫起来。
孙成心中有数,立刻警醒起来。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紧盯着他的何路平和第午,按捺下心中异样,反倒云淡风轻与疲q说起灯笼来。疲q女流之辈,原是不敢出来见男客的,但她来时已言明是帮云卿与孙成谈灯笼买卖,苏记人又皆知孙成对她有意思,因此未作他想,何路平与第午也不敢造次。约莫谈了一小会儿,想是不会有人将他的举动与那罐子碎落之声联想到一起,方停住不谈,低头作思索状,末了叹息一声,对疲q说:“我谈些事,你先到外头略坐坐儿。”疲q点头应下,出门去了,孙成方犹犹豫豫看着何路平和第午,说:“罢了,将契约书拿出来,我再看一遍。”
何路平和第午相视一眼,忙不迭将契约书打开呈递到孙成面前。
另一边,蒹葭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远处的角落——慕垂凉的得力助手宋长庚,在她暗中邀请之下,悄没声息地到了。
云卿用罗帕擦拭身上的茶水茶渣,叹道:“真是可惜了一杯好茶。”
蒋婉轻蔑的哼了一声。
云卿便道:“编排蒋家的不是?那倒是决计不会,在我姑姑云湄离开蒋家之前,我倒是一心盼着蒋家好。”
“离开蒋家?”蒋婉已走到左边一排排的架子前,她素有洁癖,用罗帕隔着才稍稍翻动了一盏灯,端详半晌,点点头,继而转身说,“难得你们姑侄俩竟有了些自知之明。虽说你这决定做得晚了些,不过想来你姑姑那样愚鲁粗鄙的,总要有些日子才能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家与你们这些人的差别。阿宽年幼,新鲜了几天,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回头说曾是蒋少爷看上过的人,必能长些脸面,顺顺当当嫁个门当户对的。”
煮茶的小炉子咕嘟咕嘟冒着泡,云卿看看火,已大有颓势,再听蒋婉此言不免笑了,便看看敞开的窗子和对面的全馥芬,折回桌前坐下,一边添炭一边笑说:“蒋大小姐竟还替她筹谋,真是略费心了些。不过与其叫你费心,不如我这厢先说说清楚,我姑姑人是叫你们家蒋宽强抢了去的,虽说我也恨得牙痒痒,觉得我姑姑嫁给蒋宽这样的人当真是吃了大亏,可是俗话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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