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蒋宽身上全然没有方才的戾气,凝视着云湄,他似乎就重新变回热血鲁莽而纯真的蒋宽。云卿本想说什么,然而一看到蒋宽便想起疲q头破血流的样子,当真是没有再插手的力气,算了吧,总归夏家跟蒋家的宿仇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有本事清算,拉蒋宽出局的事,也等日后再说吧。
云湄竟然很快就回来,面色无他,举止入常,她上了马车便笑着拉云卿靠在她膝头,却久久地不说话。
马车颠簸,于人群中穿梭,今儿有集市,到了人潮汹涌之处马车便自然而然地慢下来。帘子晃动,街边风景在一线之间流动变换,白花花的豆腐脑儿,黑黝黝的芝麻糊,红彤彤的山楂果,黄澄澄的小山梨,有小孩子拿着半截烤红薯天真地大笑,有年轻小娘子依偎在相公身旁一起吃着糖炒栗子,一脸幸福的娇羞。到了转角处,马车一个颠簸,帘子陡然灌进凉风,却听得周围人抚掌大笑,有小姑娘兴奋地喊:“哥哥套着了!那个玉坠儿,快给我们!”
套圈儿么?
云卿掀开帘子往外看,果然是套圈儿,细竹篾子扎个浑圆的圈儿,地上横六纵六地摆满了小物件儿。老板将玉坠儿递给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他的哥哥牵过她的手,替她压低了帽子,两人一起隐没在人群里。
云卿嘴角不自觉浮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问云湄:“姑姑可有想要的?我拿给你。”
云湄看看外头,不由一愣。往日里云卿倒也喜欢逛集市,可今儿她才听到裴二爷出事的消息,裴家又等着她去认尸,她竟会心心念念地要去套圈儿。
云湄终是温柔牵起她的手说:“天儿冷,把帽子戴上。”说着重新系好了她明红锦缎撒银丝碎花的长斗篷,帮她扣上镶着白狐绒毛的帽子。那帽子极大,白色绒毛簇拥着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儿,越发看着年幼了。
云卿立刻开心得像个八九岁的孩子,没等人扶就欢欢喜喜蹦下了马车往里头去。
“咦,那个——”那出摊子的小哥从旁人手中接过满满一大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用一根红绳儿将纸袋子系紧了,在手里颠了两颠说:“迟了可就放凉了,先到先得,爱吃的先来了啊!”说着将栗子放到了先前玉坠儿所在的地方。
“小哥,我来,”云卿忙往前探,“多少钱一个圈儿?”
小哥立刻凑上来说:“一两银子十个,足足十个!”
“嘿,真贵!”云卿跟忘了别的事一样,咬着牙心疼地说,“你这里头可有一半东西连半两都不值呢!小哥可指着这个发家了!”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那小哥不经臊,居然脸红,跳脚说:“哎喂小妹妹,别说半两,可有得是值十两的!你瞧瞧那对绞丝银镯子,再瞧瞧那个细颈大肚青花瓷瓶——”
“那银镯子都没绞匀,小哥你瞧,那头银丝还戳在外头,戴着可不把人手腕子给扎破了?还有那瓷瓶,颈子太细,肚子肥圆,花儿都插不进去,是留着存酒还是存油呢!”
云湄担忧地看一眼云卿,伸手欲拦着,却终究是由着她继续往前凑。
那小哥脸更红,周围人又起着哄,他便有些恼了:“就算……就算这两个不值十两,那旁的,光方才那对兄妹套走的玉坠儿都值十两,你来晚了那能怨谁?你这小姑娘到底套是不套啊?”
云卿歪头咬着嘴唇盯了地上的,半晌抬头说:“我跟旁人都付一两银子,可旁人有十两银子的玉坠儿选,我却没有,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纷纷说:“小哥,这小姑娘伶牙俐齿的可不好骗呢,你可把你看家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小哥臊得面红耳赤,抬头忿忿看着云卿,云卿趁机说:“我也不硬要你放个一模一样的玉坠儿了,可你得让我多套两回,十两银子,我得要十二个圈儿,这样兴许我能多套个什么,算下来也和玉坠儿差不多值钱了。我要是还套不着,那是我自己笨,也怨不着谁,小哥你也不吃亏。你看这样行不行?”
周围人更是等着看热闹了,人人皆赞她机灵可爱,旁边儿甚至有人开玩笑问这是哪家的小姐。云卿一脸期盼地看着小哥,那小哥本就心软,让她这么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给盯着,真是一颗心都化成一汪水了,哪里还能计较什么。
“你……你先给钱!”
云卿立刻笑开了花儿:“哎,一两,小哥收好,天天发财!”
周围人大笑起来,连那小哥都忍不住噗哧笑了接过银子,近旁一个大婶更是喜欢地揉了揉云卿的头,云湄自不计较,只是心中忧虑更重……这样子的云卿,更像一个十五岁的云卿,但全然不是她熟悉的云卿,至少不是最近这段日子常见的云卿。
云卿自小哥手里接过圈儿先开始数:“一个,两个,三个……”那小哥无奈,看看糖炒栗子说:“哎哟小妹妹,这么多人我还能哄你不成?你要再不开始——”
“数好了数好了!是十二个,哎呀小哥你心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娶不着好媳妇!”
048 硝烟
周围人再度哄笑起来,连那小哥都乐了。云湄更加担忧,却又不忍心打断她,只是心中暗暗叹一口气,更紧地盯住她。
云卿数好了圈儿便开始找位置,横一纵四的位子算不上偏,云卿站在那前边儿也不觉得远,她下盘扎稳,上身前倾,捏好了一个圈儿屏息凝神看了半晌,然后“倏”地向前扔去。
可是那竹篾圈儿远远地就挂到个细颈大肚青花瓷瓶,根本连糖炒栗子的纸袋子都没碰到。
周围人一阵叹息,云卿也一阵沮丧,她明明记得这竹篾圈儿在慕垂凉手里十分乖巧,简直想让它去哪儿它就能去哪儿。
第二个,云卿想着慕垂凉当时的样子,他的笑容与宠爱历历在目,可是动作姿态却不甚分明,云卿越想越记不清楚,手陡然一挥,那圈儿果然便打歪了。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一个。
算是终于挂到个边角。
连围观的人都看不下去,没想到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套个圈儿竟这么没眼力劲儿,一个个巴不得替她给套了,另有人见她从头到尾都跟一袋糖炒栗子较劲更是不解,好好的一两银子,便是自己去买也能买上一袋上好的热乎栗子了。
那小哥也没料到她竟然一个都套不住,眼见她稳稳拿起第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竹篾子圈儿,难免心急说:“哎,要不你换一个?反正栗子也凉了,你换个其他的,大不了这栗子我送你一半,你可别哭啊……”
云卿皱眉:“我何时说过我要哭了?”
小哥无语,寻常小娃娃家套到八九个就急了,不想这小姑娘只剩最后一个圈儿了,面儿上还一丝不乱。
云卿心想,自然是不能再哭了,哪能一直哭呢,像什么样子——“咻”,竹篾子飞一般扔出去。
云湄紧紧握住云卿的手,一双眼睛紧紧锁在这最后一个圈儿上。套圈儿什么的,终于要结束了,她生怕云卿会怎样。
旁人也瞧着热闹越发变得不热闹起来,又是叹气,又是不忍。可那圈儿偏巧不顺众人的心,擦了个边儿,明明套住了,结果用力偏大,反倒又一蹦弹出老远。
云卿见状,缓缓收了手,呆呆地站在原地。
周围人都是叹气,有人甚至说:“小妹妹可别哭,哥哥再送你十个圈儿,你慢慢套,套到为止!”
也有人说:“不就是一袋糖炒栗子嘛,这么较劲做什么,切!”
云卿只呆呆站着,任云湄拉着她的手在一旁说什么,她恍若未闻,静默不言,亦不离开。
“卿儿,卿儿,跟姑姑回去,咱们回去好不好?下雪了,会冻坏的……”
云卿定睛一瞧,缓缓抬头看去……果然下雪了呢……
大片的雪像撕扯的棉絮,从空中安静地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落在十一月末的这一天,慕垂凉没有回来,她的师傅传来噩耗,蒋宽跟她翻脸,还有……
低下头,手上竟有一袋糖炒栗子。那小哥慌里慌张收着东西骂:“怎么就下雪了呢,真是的,唉!”
“姑姑你知道么?”云卿突然说,“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夏家的嫡长女,所以很多东西必须由我来背负。我要比别人更聪明,比别人更懂事,比别人看的更远算的更精准,才能保住我们这些有幸知道真相的人,才能有朝一日为夏家翻案、报仇雪恨。所以我不能玩乐,不能懦弱,不能被打败,但我心里头是盼着能软弱一回逃避一回不管不顾地玩闹一回的……我还盼着能有人懂我,能有人宠着我,好叫我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过的平安又快乐,我希望那个人比我更强大,也希望那个人愿意张开手臂保护我,我就是这么胆小的,就是这么不争气的……姑姑你知道么,我方才看到他了……他拥着他的夫人呢……”
她看到慕垂凉了,没有看错,真的是他。
云卿全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和慕垂凉的事根本未曾跟云湄提起,可是在云湄开口之前,云卿更加凄惨地摇头笑道:“可那都无所谓,毕竟我们没有过什么。我只是万万料不到,怎么有一天连裴子曜都会赶着要算计我,我坐在马车里,想着裴子曜坐在裴家大院里头等着我上门认尸就觉得不可思议。姑姑你明白么,那个说要娶我的男人,先答应让我做个不可孕育子嗣的妾,又亲手弄伤了我的手腕子,现在他又要来逼我了,釜底抽薪哪,我费尽心思才得以让我们姑侄俩有现如今的身份地位,可若他赶我们出了岚园,我们立刻就什么都不是了,莫说裴子曜的妾,纵是当他的丫头,以我那时的身份都要感恩戴德,姑姑你明白么,釜底抽薪,摧枯拉朽,是他裴子曜在算计我啊!”
云湄却完完全全听不明白,怎么突然竟说是裴子曜在算计她了,又怎么说赶她们离开岚园。云湄晓得自己素来不如云卿聪明,但她虽不落泪,那每一句话却都声嘶力竭,分明比方才更绝望百倍。
云湄素来见惯了云卿精明利落的模样,都不晓得她竟然也是可以如此绝望的。
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啸,这一处转角早已没了人。云卿的声音被寒风吞没,回音出带着空落落的冷寂。她强行拉着云卿上马车,然后久久地、久久地抱着她。
两天后进入腊月,腊月初一,云卿收拾妥帖,着一件素白暗藤萝纹的薄棉袍,不施脂粉不佩珠玉地和岚园大总管商陆、岚园大丫鬟紫苏、贴身丫鬟蒹葭三人一道赴了裴家的邀约。
裴家大总管裴度顶着风雪亲自候在门外,见四人来了忙上前道:“事关重大,原应我亲自去接裴小姐的,可谁知逢上老爷病了,裴家这里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还望裴小姐恕罪……快快里面有请!”
云卿只是简单行礼道:“多谢裴总管。”
医药裴家,妙手回天,行医济世,仁义无双。
裴家是物华四族里声望最高的,不管是有夏家的时候还是没夏家的时候,它都稳稳地排在第三个,先是夏、蒋、裴,现在又是慕、蒋、裴,它从不参与榜首的争斗,而是安安分分清清静静行他的医济他的世,简直像是一家子世外仙人。
若非当年参与了夏家旧事,单因裴二爷和裴子曜,云卿也这辈子都不会跟裴家过不去。
裴子曜的父亲裴老爷是个药石痴,因为常年在自己身上试毒试药而拖垮了自己身子,现在裴家的事由裴夫人和裴家大少爷、也就是裴子曜打点。云卿带着三人进了大门,不见人迎,自是晓得此番状况了。
裴度一路带四人去了裴家正厅。裴家宅院也是老宅了,庭院深阔,三进三出,考究大气。冬天里本没什么花木,但裴家养了许多松柏,高大巍峨,似有百年之沧桑,其青绿中自显刚折威严,让雪中的裴宅看起来生机勃勃。
裴度近前禀报,云卿扶了扶发髻,腰背挺直,姿态风流,见蒹葭似有些紧张,不由笑:“怕什么,咱们又不进去。”
蒹葭和紫苏面面相觑,倒是商陆人精明,淡淡说了句:“小姐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云卿若有所思地笑:“没事,我只是在想究竟会是谁来开门。你们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商陆等人亦放松微笑起来。片刻之后,雕花的樱桃木门缓缓打开,卷起一阵风雪飞扬。首先映入眼帘的事黑色回纹的衣襟,云卿便知是谁了,回头跟商陆等人自在笑道:“我就猜是他,可惜晚了一句,平白便宜了你们的银子。”
【这两章有些费脑子,我尽量每天两更把故事发紧凑点,免得小细节的疑问太多。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喜欢的话希望收藏,多谢大家。】049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