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心里陡然一抽。败,她败了?
她确然是——
“小姐,你太心急了。四族用了那么多年、每一族都付出巨大损失才彻底扳倒了夏家,而你竟想凭一己之力,在区区十五岁的年纪就将这段恩怨终结在你手中了吗?若是如此简单,你的父亲,你的大姑姑,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葬身物华。”
蒹葭悄然退开半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她垂眉顺目,神色安静,语气平淡,静静说道:“小姐,你为什么不懂,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但只要活着,就是赢。”
“只要活着,就是……赢……”云卿喃喃。
同样的话,云湄说过,现在轮到蒹葭说,云卿心中仿佛有一堵墙,让一只大榔头一下一下地砸开,最后轰然坍塌,抬头便可看到阳光照进来。
淳化四年,夏家出事,满门抄斩,她出生;淳化六年,爹爹被杀,危机重重,她两岁,她活着;淳化八年,晚晴大姑姑被杀,全城追查,她四岁,她活着;淳化十一年,物华四族已完全掌控物华城,可是她带着无可挑剔的新身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回来了,那一年她七岁,依然好端端地活着。
现在,她十五了,整整十五年,她平安的每一天,都是在狠狠嘲笑那四个自以为是的家族,她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夏家复仇路上的一个胜利。活着,就是赢。
疲q将首饰拿来,蒹葭默不作声地上前,一如既往地帮她梳好头发,戴上玉钗。铜镜中的少女有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子,最初的时候她眼中有超出年龄的冷静,尔后忽生重重光彩,久违的少女的纯真欢笑从眼底丝丝缕缕漫出来。
“蒹葭,多谢你!”云卿忽而一笑,盈盈转身。
026 提点
“裴少爷,能借一步说话么?”
云卿如一只早春的蝴蝶扑出岚园的大门,俏生生立在了裴子曜的面前。画师这行当素日里要和各种颜色打交道,所以大都甚少穿浅淡的颜色和名贵的料子,便是云卿偶尔“女为悦己者容”地精心打扮一回,也不似今日这般高雅华贵。更何况她现如今一扫先前沉郁之态,笑容欢快,眼神清透,举止大方,实在令裴子曜移不开眼睛来。
良久裴子曜缓缓扬起一只手,裴牧等人便齐齐退开了。
“以后,你别来了。”云卿说。
裴子曜眼神骤黯,但他目光落在她套了玉镯儿的手腕子上,大约记起那日雨中的失态,所以极力忍了忍,终究是维持了谦和君子之态,只淡淡说:“不。”
意料之中的回答,云卿便笑:“你这性子……也罢,总归以后轮不到我来管。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虽打定了主意不嫁给你,可也不能否认当初你对我的好,所以即便眼见咱们这辈子没那个缘分,有些话我还是想跟你说说清楚。不长,你忍一忍也就听完了。”
裴子曜长身玉立,面色疲倦,他好看的眉眼因为镀上一层忧郁,像是晚冬里一株小青松,有着冷冰冰的压抑的出挑。
“一来呢,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晓得你心里头歉意颇多,但我这手腕子伤得另有原因。你自己就是物华城数一数二的大夫,自然知道那日你并未伤我多重,关于这件事,你不必自责。”
不等裴子曜作答云卿便继续絮絮叨叨往下说:“二来呢,我得清清楚楚告诉你,我晓得你现下恼着叶家。你这样儿的嫡长子打小都被惯坏了,人又骄傲,绝不肯认同别人的横加干涉。可咱们俩闹成这样,多半是缘分不够,算不到叶家头上,你凡事要往前看,既然都答应了,自然要寻找最好的法子适应,总归有什么理由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眼看裴子曜恼得要开口,云卿忙说:“就剩两句了,你就不能迁就我一次,让我先说完?”
裴子曜面露诧异,张了张嘴,最终再度陷入沉默。
“三来,你不要再来了,”想了想,云卿又补了一句,“我已经不大想再看见你了。”
她琢磨着这些话就差不多了,裴子曜本就是上进又谨慎的人,只要收了心思好好做事,虽说未必斗得过慕垂凉,但保住自己的性命多半是没问题的。说到底整个儿裴家,云卿也只挂念他裴子曜一个而已。
裴子曜真是忍了很久了。他伤了她自己怎么可能好过,一天天病着,一天天悔恨着,一天天自责着,现在又一天天地硬撑着,可她终于好端端地、甚至比从前更好地笑着出来同他说话了,说的却没一句中他意的。
“其实你想说的就只有最后一句吧?”裴子曜阴沉沉地开口,语气艰难滞涩,分明还在隐忍,“要我别自责,要我别跟自己过不去,甚至还劝我凡事往前看不要恨叶家……爱也好恨也罢,你是要我全部都放下……你真是看得开,云卿。”
“这话要是早个一时半会儿说,我兴许还真就看不开,”云卿扶了扶头上的云纹流光红玉钗,笑意明快地说,“可是我突然发觉人活着只做一件事亏得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我管不着,但我要好好活,活得舒心又畅快,不枉自己来这世上走一遭。”
裴子曜被云卿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措手不及,他本是机敏的人,偏生到这一刻反倒迟钝起来,连云卿离开都浑然不觉。等到他想好说辞,陡然清醒过来,却发现云卿已坐了一顶云锦团花小轿,渐行渐远了。
云卿本纯粹为裴子曜而出岚园,到苏记也无甚大事。现如今苏记请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秀才,那秀才画得一手好花鸟,宣纸上的百灵鸟儿一双眼珠子仿佛能滴溜直转,看得云卿十分欢喜。唯一可惜的是老秀才尚不大精通画灯,一会儿就将糊纸的灯笼戳破两次,让糊灯笼的老师傅不得不返工重做,大大耽搁了时间。
云卿晓得这也是某种前兆,便没多问苏二太太什么。苏二太太泡茶的手艺越发得好,话却是不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苏二太太罕见地没提她的女儿小雀儿。云卿心下存疑,然而还未开口问,便听得楼下一阵嘈杂。
苏二太太嘴角噙着冷笑,施施然起身说:“云卿,来,我带你看苏家是怎么败落的。”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尖叫:“小崽子,你作死呢!你眼睛是让狗吃了?真晦气!”
苏二太太和云卿素不喜苏家人看低苏记的伙计,同时蹙了眉。云卿站在楼梯口一看,好巧不巧,那两相冲撞的,竟然又是苏三姨太庞茜,和柜上的小学徒孙成。
“怎么了?”苏二太太摇着一柄明花团扇,站在楼梯三四级的地方居高临下不冷不淡地问,“吵得全物华的人都听见了,怎么我一瞧,天竟还没塌呢!”
孙成正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宣纸,听闻苏二太太开口,忙低头解释说:“我师傅那里纸要的急,三姨太又突然出现——”
“突然出现?谁突然出现?”苏三姨太啐了一口说,“小杂碎,你不要以为有人帮着你你就敢嚣张!没大没小不知分寸,闹不清谁是你主子吗?不知道就睁开狗眼看看,长点脑子,别笨手笨脚的,活该一辈子当小学徒!”
云卿满以为孙成会恼,不料孙成一只拳头握紧了又握,最终低顺了眉眼,一言不发将地上宣纸收拾妥当,然后给苏二太太重又说了句抱歉便离开了。
苏二太太摇着团扇眯了眼,冷笑说:“三妹倒是好记性,孙成冲撞你一次,你就能回回找他的麻烦,三五八次的也都不嫌烦。”
苏三姨太庞茜也摸了一把双飞燕图的团扇,一边摇着一边咯咯娇笑说:“瞧二姐你说的,手脚不利落的自然要好生调教,咱们苏记又不是开善堂的,专收些不伶俐的来昭示胸襟。也就是二姐你好耐性,愿意花了大把的时间和银子来养这些个男人们。”
这话越发说的不成体统,苏记许多做事的伙计都纷纷侧目,苏三姨太又一声尖叫:“看!看什么看!大白天的不做工等着天上掉银子呐?谁不想在苏记干了趁早说,结了帐立马滚出去,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愿意做工的活人满大街都是!愣什么愣,干活!”
众人都看向苏二太太。苏二太太眯着眼,眼角泛着冷光,摇着团扇就像根本没看见三姨太的挑衅似的。
“老三,你要撒泼回家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云卿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的,果然瞧见苏老爷、苏太太和苏家大少爷苏行畚进来了。云卿那个位置原本不难发现,但苏三姨太骂了那么久也没看见她,反倒是苏大少爷苏行畚一眼就瞧见,脖子往后缩了几分,脸色登时不大自然。
这一来,人人也都瞧见云卿了。苏老爷连忙说:“是裴小姐来了,快上坐,快上坐!”
云卿也不推托,大大方方坐了,顺手接了苏太太亲手递过来的茶盏,赞了句“好茶。”
苏老爷一脸堆笑:“哪里哪里,怎么敢跟御赐岚园的比。”说完又佯作怒状:“曼秋,小茜,怎么如此怠慢裴小姐?”
苏二太太美目流转,顾盼生辉,看着云卿略点了个头。云卿会意,欠身客气地说:“苏老爷不必客气。这些年多亏了二太太和苏记照拂,我打这儿路过,顺便来买盏灯,打扰之处,还望苏老爷海涵。”
“哟,裴小姐这是哪里的话,”苏老爷忙笑皱了一张脸说,“裴小姐来买灯,那是我们苏记的福分。不知道裴小姐是看上了哪一盏呢?”
云卿便笑:“倒是看中了两盏,只是听说……”
“听说什么?”
“不瞒苏老爷,听说那两盏灯都有主了,乃是江南客商曹爷早早定下了的。曹爷这单买卖我原也知晓,竟不料咱们苏记的工艺越发精湛,做得出那样出彩的灯笼,倒叫我不舍得割爱了呢!”
“什么?”苏老爷和苏太太面面相觑。
“曼秋,这是什么意思?曹爷那些灯竟还没运走吗?”
今儿云卿该说的该做的已经做完,也没心思看苏家这团乌烟瘴气了。苏二太太真是知晓她心思,先行开口说:“曹爷那批灯笼原也不是三五天运得走的,裴小姐既然喜欢,便由我柳曼秋做主送给裴小姐了。孙成。”
孙成从角落里稳稳当当走出来说:“是,二太太。裴小姐请。”
云卿就此告辞,苏老爷与苏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挽留一番客套。但云卿前脚还没踏出那个花厅,就听苏老爷急躁地问:“曼秋,这是什么意思,曹致衎的灯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运走?不是说的月底吗?现在了还不运走,那银子得拖到什么时候?”
关门的吱呀声伴着苏二太太不紧不慢地解释:“没有船愿意运,莫说曹爷,我也没得办法。再找不来船,约莫得等到八九月份了吧……”
027 景致
苏记的斜对面是个极华贵的茶坊,雅号“全馥芬”,取“愿君斥异类,使我全馥芬”之意。云卿琢磨着让苏老爷自个儿掏钱为曹爷运灯笼就好比割他的肉,虽说他九成九的最后会答应,但中间儿总得前思后想左右挣扎一番,便先拉了孙成去全馥芬坐。
云卿前些日子听蒋宽提起过他们蒋宋茶庄又出了一味新茶叫做“碧波流岚”,说是在蒸茶时拿以薄荷、蒲公英、茵陈为首的几味花草茶小火慢熏了,待到炒出来冲泡时,不仅茶汤碧绿清透,口感清爽甘甜,还解燥解乏,极宜夏日里饮用。她听得多了自然好奇,点茶时便顺口提了句,不料这里还真的有,便并着几样小点心要了一大壶。
孙成只比她小一岁,人机灵,又实在,还是个喜欢跟人近乎的热心肠,苏记里许多人都爱逗他。云卿将一块芙蓉糕递给孙成说:“人各有命,铺子也一样。你该吃吃该喝喝,苏记的事就别多想了。”
孙成有些拘谨,一双眼睛不敢落到云卿身上。见云卿直接用手往他盘子里翻了各色糕点,忙不迭地点头说:“哎,谢裴小姐,谢……”
云卿笑:“怎么了,倒跟我生分什么?
孙成脸一红,吱唔了半天才小声说:“云姐姐你今儿……真、真漂亮……”
眼看着孙成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不自在,云卿忍不住咯咯笑开,边笑边说:“看来我是沾了这身衣裳的光呢!”
孙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是我嘴笨了。”
“从前不顶机灵的么?”云卿揶揄说,“现如今苏记买卖越做越大,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这时候嘴笨,可难讨赏了。”
孙成知她说什么,苦笑着说:“云姐姐可饶了我吧!别说讨赏,只要能安安分分待一天,就一天我就知足了。”
“一天也不行?”云卿品着糕点问,“三姨太是每天都来?”
孙成完全没胃口,只在一旁少年老成地叹气说:“自云姐姐你‘踏雪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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