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我也十分好奇,医药裴家是不是如当年对付夏家一样,早早儿地在宫里下手了。蒹葭,取我的披风来。”
又坐半个时辰,越发寒寂了,忽听秋蓉在外叩门,得了允,便领一人进来,云卿看身形便知是莹贞姑姑,那莹贞姑姑摘下面纱与兜帽,看云卿已收拾妥当,先是讶然,尔后便不由笑了,赞叹说:“大奶奶果真名不虚传。小主已在不厌台恭候大奶奶多时,请。”
云卿点点头说,道:“有劳姑姑。不过,凉大爷和蒹葭,也需得陪我同去。”
093 后怕
更深露重,分外寒凉。莹贞姑姑在前,慕垂凉与云卿随后,郑大夫与蒹葭在最后,几人一道往不厌台去。一路无言,多半有几分压抑,那郑大夫便打量了蒹葭,笑问说:“在下有一疑问,需得向姑娘求个解释。”
蒹葭本不是玩笑心情,越往不厌台去,她越觉心头冷热两重天,失了往日沉静。听郑大夫如此说,便就直道:“何事?”竟连虚让的礼数也给丢了。
那郑大夫反倒是好意,指了指前方三人,蒹葭方知失言,忙补了句:“何事,先生请说。”
郑大夫便瞄了一眼前方一味低头前行的云卿,笑道:“你家大奶奶让春穗儿捎的话是:待二位大夫看过了大哥儿和二姐儿,便就请一大夫过来看看她。所以在下十分好奇,今次这一遭是只有在下走得,还是换那一位孙大夫来,也走得?”
前方三人脚步丝毫不乱,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蒹葭自知缘故,却因莹贞姑姑在前,不得不斟酌了字句,慎之又慎地回答说:“想来凇二奶奶的方子是孙大夫盯着的,二太太自然要留下孙大夫看着凇二奶奶的病。如此一来,便只能是先生你来。因此并非若孙大夫来了可否走这一遭,而是孙大夫根本就不会来。”
郑大夫捋着胡须轻轻笑了,说:“姑娘此言可未说尽呢。依我愚见,倒不是凉大奶奶能掐会算猜到二太太要用孙大夫看病,而是她极擅揣测人心,知道那二太太信孙大夫较之信我更为深厚,今日诸事繁杂,似定未定,二太太心中不服,定要再找孙大夫一番谋划,看今日之事是否存有漏洞,看明日之事需如何应对。孙大夫既忙,那便只能差我前来。凉大奶奶如今心思缜密,实在已堪可匹配凉大爷了。”
蒹葭不知他此言何意,是赞是损,便就没有搭话,云卿与慕垂凉亦不置可否,反倒是走在最前头的莹贞姑姑仿佛一直听着,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直笑得云卿不动声色盯着她的背影,暗暗蹙了一下眉头。
一路安静,再无人说话。
到了不厌台,云卿便对莹贞姑姑道:“姑姑,这一位是郑大夫,是凉大爷亲自留在府中的人,虽未必及得上医药裴家,但好在知根知底,医术医德都是信得过的。烦请姑姑进去向小主禀一声,看可否让郑大夫先去号个脉,也是求个安心。”
莹贞姑姑也不多言,点头便去了,片刻之后果然出来请郑大夫进去。云卿因又对慕垂凉说:“你也去吧。半夜三更的,纵是大夫,郑大夫一人进去也不大好,你是兄长,倒无妨了。我和蒹葭在此稍候片刻便是。”
慕垂凉不知何时已吩咐往日里的雍容气度,神色之间仿佛天下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云卿晓得他如她一样,是不会轻易忘掉今日之事、轻易放过事中之人的,但他短短不足一个时辰就神情闲适、姿态悠然,多少令她有几分恐慌——太快了,他的布局和算计,未免太快了。
慕垂凉闻言也不多问,只是淡淡点了个头,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眉宇之间尽是疼爱。莹贞姑姑吩咐人为她们看茶,便就先进去了。
不厌台的厅堂,桌椅仍是桌椅,梁柱仍是梁柱,只是云卿睁眼闭眼都是先前突然绽放那一抹血红,令她越坐脸色越加苍白。
蒹葭看在眼里,便将热茶递给她,捡着旁的事兜了两句,最后问说:“这郑中扉,可信得过么?此人可真真儿是猜不透的,若哪天站到了咱们对立面儿,我可是一丁点儿都不稀奇呢!”
云卿摇摇头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你只有彻彻底底打败他、降服他,他才能为你所用,并为你肝脑涂地。郑中扉就是这种人。如今他既被慕垂凉降服,那至少在慕垂凉这里,他就是一枚牢固的棋子。郑中扉信服于慕垂凉,我们亦相信慕垂凉,大家就多半是在一条船上,暂且不能互相起疑。”
蒹葭点点头,想了想,不免又笑了,说:“你如今如此信服凉大爷,大抵也是因当日被他降服了罢?倒是很相像。”
云卿手一顿,阖上许久的眼慢慢睁开。
她知道不是的。
尽管慕垂凉当日就说过,说过他认为只有从运筹帷幄上全面打败她,她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时至今日,这种信服已经不只是智力与能力上的信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留恋与依赖,她对他已经不是斗智斗勇之后的敬佩与叹服,而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男人无条件的信任与依靠。
她是这样的相信着他的。
血红的花再次在眼前乍然溅开,云卿手一抖,惨然阖紧双眼。
“谁?”
“蒹葭。”
“不可以。”
“那就秋蓉。”
“她二人难以碰到。”
“那就疲q。”
“好的,疲q。”
……“好的,疲q。”
那样轻描淡写的话,是他慕垂凉在安排一个人的命运。
从头到尾,慕垂凉不过是尽全力在保护她,她是知道的。
而且她还知道,疲q最后的决定,与慕垂凉根本毫无关系,她最最痛心的事并不是他造成的。
那么,心底因今夜种种而产生的巨大的震动与不安,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她深深地明白,裴子曜确然是变化了,从她习惯的裴子曜变成了她不习惯的,可是她的丈夫慕垂凉自始至终都是比现在的裴子曜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种人。这物华城若说精明、果决与狠毒,谁也比不上她的丈夫慕垂凉,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知道他的手段,见识过他的谋略,领教过他的算计,她心服口服,敬重仰望。
而她现在之所以如此恐惧,只是因为他把他的精明、果决与狠毒,都赤裸裸地铺开在眼前并且毫不犹豫地用到了她的身上。
尽管……是为了保护他。
但她如今想想,只觉得害怕。倘若老爷子不是顾虑重重之下轻信了她,那么从最开始慕垂凉和裴子曜就商定好了要让疲q顶罪的,他不在乎疲q会因此一罪如何,是生或是死,是挨打还是受刑,而且不只是疲q,蒹葭,秋蓉,在他眼里也都一样不过如此。其后洪氏处处针对、梨香语出惊人,种种是非令她屡屡受惊,担心得要死,可是慕垂凉呢?他是慕家名义上的嫡长子,更是四族之子,论公,裴慕纠纷四族之子插手合情合理,论私,云卿也好疲q也好,既是他慕垂凉房里人,他纵说句话也是人之常情,更不说他足智多谋,若真想为疲q洗脱罪名恐非难事。
可是他至始至终几乎一言未发,他只是在旁抱着她令她不得动弹,云淡风轻地冷眼旁观了整场戏,堂中越是闹,他越是冷静,仿佛对他来说,保全她的目的既已达到那么旁的事就与他全然无关,至于谁会因此丧命,不重要,根本都不重要。
云卿一个战栗,她知道不是因为冷。
温暖的大掌蓦然覆到手背上,云卿乍然睁开眼,忽见慕垂凉关切的眼神看过来,云卿惊得慌忙站起,手中热茶泼溅在身上,茶杯咕噜噜滚到低声,“咚”一声撞到桌脚停下了。
“你怎不叫我一声?”云卿躲避着他的目光慌乱说,“我快要睡着了,你这样吓我一跳。”
慕垂凉并不揭穿她,只是帮她解了泼满茶渍的披风随手扔给蒹葭,对她说:“先前怎知今晚大妹妹要请咱们过来?”
云卿暗中松了一口气,笑说:“先前只是因你提醒,往此处猜了一猜。其后之事,大抵也能看出来她这一胎有异。她费尽心机回来一趟,自然是有事要亲自同你商量,若果真是因为这一胎,今晚她一番劳累人人都以为她要早些休息保胎,再者,人人都以为我恨毒了她、她愧对于我,必定猜不到我们今晚要相见。如此时机错过再无,我自然是明白的。”
“那你呢?”慕垂凉问,“那你有没有恨毒了她?”
云卿神色黯淡了几分,却仍是笑着摇头说:“怎会,与她无关,我是知道的。”
“那我呢?”慕垂凉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恨我,是么?”
云卿一顿,咬着嘴唇静静看向他。慕垂凉神色略带几分紧张,像是期待她说什么、又怕她真得说出口,云卿低头,看他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无法舍弃的珍宝,心中不免一动。
半晌开口,却只是问:“郑大夫号过脉了罢?你大妹妹可还好么?”
慕垂凉定定地看着她,久久未曾开口。蒹葭在旁心急地看着他们,云卿也知慕垂凉既出来,那郑大夫必然已号过脉了,而且房中慕大姑娘应当已在等着了,她如今欲催促反倒也不好开口。
“好得很,”慕垂凉终是开口,语气却冷冽中带着嘲讽,“若不是大妹妹回来一趟,让郑大夫好好给号个脉,我都不知道他裴子曜当真长进到了这种地步!好,当真是好得很!”
094 确认
随慕垂凉进了门,便见慕大姑娘脸色苍白,髻发松动,松垮垮披一件琵琶襟紫绫子如意云纹衫,正倚在床头凄然落泪。见她二人进来,那慕大姑娘慌张起身,当真是未语泪先流,十分凄然地抓了云卿手哭道:“大嫂,垂绮今日之罪孽,是赎不清了呀……”说着便要下跪。
云卿如何使得,慌与慕垂凉一道去扶,慕大姑娘又哀哀哭了几声,十分不能自已,云卿便作劝说:“逝者已矣,生者更要惜福惜命。小主如今身怀龙裔,慕家之厚望,太太之期望,皆寄于小主身上,如今更是要好生照料自个儿,莫作它想才是。”
说着说着,不禁想起了自己,一时不免心口一紧,抓着慕大姑娘的手也僵了一僵,哪知慕大姑娘闻言脸色比她更差许多,一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腹,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一时泣不成声。
云卿心中暗叹,这一胎果然有问题么?
莹贞姑姑扶慕大姑娘坐下,若论尊卑,余下人本是不得同坐的,慕垂凉却扶她在慕大姑娘对面坐下,云卿正觉不妥,却见慕垂凉不仅坐在了自己身旁,还翻了茶杯倒茶与她,慕垂凉如是,云卿便就罢了。
几人一落座,便听郑大夫道:“凉大爷,在下恐不便久留。”
那孙大夫与他虽不同住,但皆在药房,离得甚近,虽孙大夫一介文人,算得稳妥,但若洪氏着人留意,恐又是一番是非。郑大夫如此细心,慕垂凉自然没有不应的,便就道:“方才号脉情形,且细细说来吧。”
郑大夫点点头,惜字如金道:“近两月大时开始被下药,待到瓜熟落地,必是死胎。”
慕大姑娘微微咬紧牙,眼泪汩汩流出,神色分外痛苦。
“近两个月大,”云卿点点头,恍惚叹道,“那就是三月下旬时……果然,果然哪!”
因问郑大夫说:“我想确认两件事,其一,下药一事,可容易被人察觉?其二,死胎一事,若是寻常大夫号脉可是号得出?”
郑大夫摇头道:“并不。此药恐如先前大奶奶所受元寸香一般,并未近身,药量小,药效慢,不易被察觉,可谓杀人于无形之中。恕在下大胆猜测,活儿做得这样利索,恐对方也是杏林中人。”
云卿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郑大夫便接着道:“至于大奶奶后一问,且容在下傲慢一回,在下号得出,未必旁人就号得出,若说这物华城里,除了裴二爷与在下,恐怕也只有裴家两三位医者能有这份能耐了。”
“那么医术稍次者,则会号出什么呢?”
郑大夫答道:“子健而母虚。换言之,那胎是注定要死了的,所以日渐平静安稳,号脉只觉胎象稳固。但怀胎之人却会越加痛苦和虚弱,如此一来,需补而不敢乱用药,往往要给耽搁,最终一尸两命。但恕在下直言,小主这厢恐是有高人暗中相助,虽这一胎无力回天已成定局,但至少大人,眼下来说不会有任何损伤。仅是号脉的话,也只能看出这么多了。”
云卿再度点头道:“有劳郑大夫。蒹葭,送一送郑大夫。”
如此,那郑大夫便就先告辞离去了。此时慕大姑娘已不再哭,只是看来越发柔弱凄惨。
“医药,当真神奇得紧,”云卿叹道,“不愧是医药裴家。”
慕大姑娘闻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