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爷爷,”云卿认真回答说,“但正因为念及此处,我才要帮蒋宽做这味茶,我要蒋宽做完这味茶就败了这味茶,今生再不进蒋家茶庄做事。”
慕老爷子原本面上明明白白是恼怒,听闻此言却渐渐收了怒气,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云卿来。末了,忽笑:“不愧是裴二爷的女儿,的确有胆识。”
云卿心知此关未过,更加谨慎地回道:“爷爷以为我不过是年少轻狂,故意逞强么?那么我跟爷爷打个赌,若至今年七夕,我能让蒋宽生意一败涂地,且让蒋宽反出蒋家,那么爷爷答应我一个条件可好?”
“条件?”慕老爷子指腹摩挲着账簿,直接略过打赌和蒋家,呵呵笑得古怪,问说,“你说条件?”
云卿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说:“说来也不是要向爷爷谈条件,只是爷爷分明看重凉大爷,却总是看低了我。”
慕老爷子愈发笑得和蔼,问说:“你一妇道人家,偏要跟他比什么比?”
“只因我,”云卿笑道,“只因我起初嫁他,便是因为认定了这物华城内,只有我们足以匹配啊!他如今被禁足,那么本该他做的自然就由我来做,正所谓夫妻同心,不是么?”
云卿原是故意说的讨巧的话儿。说来慕家本是商贾之家,老爷子当日白手起家,靠的定然也是揣摩人心、算计人心,所以在慕老爷子的心中,她若做一件事,必是为了得一个好儿,若只做事却不求什么,恐怕老爷子反倒要防备。如今她既要步步深入慕家乃至四族生意,却又决计不能让老爷子怀疑,所以她必须日日提醒老爷子,她不过一个痴情小女人,她如今所做一切全都是为了死死霸占住慕垂凉。
反正若是慕垂凉的话,老爷子根本就不在乎。
这条路子原是万无一失的,于慕垂凉于云卿都极为稳妥。可是今次,待她说完这几句话,却见慕老爷子神色突然变了。慕老爷子一手张开,掌心向下,五指微曲,恰扣住桌上账簿,而云卿却觉那手一点一点僵硬,然后手指渐收,松松握成了拳。
“你说什么?”老爷子忽抬头看她。
云卿业已放松的心弦一根根绷紧,略一怔后,立刻道:“说要爷爷答应我一个——”
“不是这句!”慕老爷子突然起身,绕过书桌疾步逼到跟前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卿全然不知自己到底触到了老爷子哪一句的忌讳,然而老爷子目光如狼似虎直直盯着她,云卿肩膀一缩,然而终究生生忍住没有倒退,却不可避免带着三分慌乱说:“说、说夫妻同、同心……爷爷……”
“不是这一句!”慕老爷子勃然大怒,步步上前,云卿亦不得不步步后退,却见老爷子怒目圆睁,竟开口道,“你从哪里打听得这句话?你听谁说的?裴文柏?不,那小子不可能知道!还有谁?还有谁知道?你究竟听谁说的?”
云卿终于晓得这的确只是误会,于是方才敢辩驳说:“我不知道,爷爷,爷爷你究竟在说什么?到底是说什么?”
慕老爷子原逼得云卿步步后退,听闻此言突然停下,目光炯炯有神,仔细扫过云卿每一丝神色,最终忽放松了些,沉沉叹了一口气。半晌,见云卿仍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方淡淡笑了,双手背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稳稳走回书桌前。
云卿看着那背影,忽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碰触到了老爷子不愿提及的一个过往,她的某一句话牵动了老爷子深深隐藏的恐惧!
眼看着老爷子扶着桌子坐下,云卿灵光一闪,会不会和当年夏家旧事有关呢?
当年夏家旧事,虽是蒋、裴、叶、慕四族联手,但蒋家是恨屈居,裴家是为掠夺,叶家是为宫闱,唯有慕家悄声无息凭空崛起,现在想想,冒这样大的风险做那样多的经营,总不至仅仅为了财富吧?
可是她究竟是哪一句话触及老爷子心事了,又是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呢?
慕老爷子却已稳稳坐下,笑着打量了她半晌,许是觉得她脸上茫然的确是真真切切的,便笑说:“阿凉禁足,许多事辛苦你了。不过你若做得好,恰巧也能让他歇一歇。有句话你说得极是,夫妻同心,你便替他多担待一些吧。”
云卿惊魂甫定,连忙点头说:“是,爷爷。”
慕老爷子点点头说:“蒋家之事,七夕见分晓,此言你既出口,我便当真等着了。若需人手,慕家上下随你调配,若需银钱,先到账上支取。你是懂事的孩子,当知道有什么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自己把握着分寸便是。”
云卿忙不迭应下。见她点头,老爷子如常挥手要她退下,云卿便也如常告退,可是及至退出关门却一时脚软,不免多待了一会儿。不久见天问阁大丫鬟青桑过来,未免误会云卿正要离开,却清清楚楚听到里头老爷子低沉叹息:“物华上下,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足以匹配,唯我二人……”
云卿讶然,心知诡异,一刻不敢停留地回去了。
出了天问阁,云卿仍是脚步虚浮。疲q候在外头,见她出来便问:“是回房还是出门去?”
云卿看她天真乖顺神色,不由在心头暗叹,若是蒹葭在身旁,这些事必能与她一道理理清楚,兴许蒹葭还能为她出出主意,可如今却只有疲q陪着,且疲q只能是陪着!念及此处,越发觉得心里头不踏实不痛快。
“大奶奶!”
云卿一愣,抬头循声看去,立时笑了:“蒹葭!”
蒹葭匆匆赶来,见是在天问阁门口,便谨慎地说:“大奶奶可是要出门吗?我如今不能跟大奶奶出门实在遗憾,便让我略送大奶奶两步吧!”
云卿知她有事,便笑道:“说得这样可怜巴巴。不就一道走两步么?一起吧,园子里牡丹正好呢!”
说着三人一道绕过牡丹花圃不紧不慢往前走,到了周遭场景一目了然、确然四下无人的地方,便听蒹葭小声说:“凉大爷让我给大奶奶你带句话儿。凉大爷说若你今儿若要出门,不如就费心再去蒋大爷那儿一趟,然后与蒋大爷一道去跟裴大爷签订买卖药材的契约。凉大爷还说万一哪一步出了岔子,或是裴大爷有一丁点故意刁难,恐蒋大爷都要算在大奶奶你头上,到时候费尽心思还要落埋怨,不值当,提醒大奶奶你更细致更谨慎些,莫要掉以轻心呢!”
云卿一边听,一边暗暗握紧了手。听蒹葭说话多了去了,可是听她替旁人奔波递话儿,这还真是头一回,分明是她的人,是她最得力最亲密的人,如今却不能用!
如此一想,越发恨得牙痒痒,宋长庚那个混蛋硬留蒹葭,生生是削了她左膀右臂啊!如今夏家的事她根本无人可商量,眼下只能当这慕家的驴子,日复一日为慕家打拼了!
062 新茶
这年的五月初四是个黄道吉日,一大早,全馥芬二楼探出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可才往外瞧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下一刻,便闻得一男子朗声大笑,伸手挑出一支竹竿,拖起长长一挂爆竹,用火石点了末端后猛甩出去。
爆竹声声震耳,云湄吓得要躲,那蒋宽却及时伸出手,温厚的手掌稳稳捂住她耳朵。
云湄向上瞧,便见蒋宽唇角勾笑,神色平静,目光笃定。
他此番实是势在必得。
远在慕家大宅的云卿已经有几日没出门了,五月初四的早上她起得较往日里稍晚一些,穿戴整齐后出门,便见一张八仙桌正对着门口,两个娃儿昭和曦和并排坐着,小脸儿正对着门口正对着她,而那坐在娃儿对面、背对着她的,今儿身着一袭银灰色织花大氅,袖口用银白硬茧丝绣了怒放的海棠,神色怡然自得,姿态雅致慵懒,举止漫不经心,言辞简单利落,那是她的相公慕垂凉。
起初她求慕垂凉来教两个娃儿,慕垂凉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可后来云卿当真请了先生回来,因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小秀才,慕垂凉又厌得心烦意乱,黑着脸把人撵了出去。
他笑意不善地提醒:“咱们这院子里,你胆敢再请进个男人试试?”
念及此处,云卿倚在门廊上吃吃笑起来。这一笑,前头坐着的几人都晓得她来了,一时教的也没兴致教,学的也没兴致学。
便见慕垂凉放下书卷,径自道了一杯茶,便往唇边送便懒懒散散道:“家里茶叶都喝厌了,你今儿出去捎些子茶叶回来。”
云卿晓得他是在提醒什么。他虽禁足,但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清楚今儿是什么日子。于是便上前说:“好,原就是这么打算的。”
“吃了饭没?”
云卿道:“没有呢,想着一会儿子就要去喝茶,到时候难免要叫几样糕点,不妨留着肚子待会儿再吃。”
慕垂凉却蹙眉说:“留了粥的,喝了再去。”
云卿欲辩,慕垂凉却翻了一页书,不容置疑地吩咐说:“听话。”
云卿不免笑了,由着慕垂凉吩咐下人将清粥小菜给她端上来,又眼看着她一面遣了两个娃儿玩一会儿,一面拿筷子夹了菜送到她碗里去。云卿便依他吩咐坐下吃粥,吃了两口,见他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便笑说:“放心,今儿只是去喝茶,又不是闹事。我喝了茶吃了糕点,再买两筒茶叶,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
“我倒不担心你,”慕垂凉夹了一块鹌鹑给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地说,“如今四族太平,无甚大事,所以落了闲的人如今都盯着蒋宽呢。总归不论再人多事杂你都要谨记两件事,一来有蒋宽在,谁也伤不到你姑姑,不必你出那头费那心;二来你此番前去所为何事你心里头得有个数,做事么,奔着一个目的去就是了,纵心里想要的再多也只能一个一个拿,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得记着。”
云卿嗤笑:“哟,你倒还真不担心我?闹了半天,不是怕我受人欺,而是怕我去欺负旁人?”
慕垂凉并无玩笑意思,径自琢磨一会儿,又夹了一点新鲜脆爽的莴笋丝到她碗里,催促她吃。待到云卿重又拿起勺子,方听慕垂凉仔细斟酌着措辞,十分慎重地说:“我自会,极尽全力,保你周全,不受人欺。但,私心里,仍然希望你,说话做事,更加谨慎,更加稳妥,更加周全。切记来日方长,不可急于一时。”
这话理儿倒是不错的,但慕垂凉突然提醒起这些,倒叫云卿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问说:“你是说,今儿全馥芬恐有人闹事?”
慕垂凉蹙眉看着远处两个娃儿闹,略叹口气说:“猜测而已……你带上秋蓉吧,只一个疲q恐不足以应对。”
云卿还琢磨着恐有人闹事一事,听闻慕垂凉此言一时未开口。紫株伺候着收了碗筷,两个娃儿有眼力劲儿,见这厢聊完了便匆匆过来,云卿遂起身,与初过来时一般将一手搭在他肩上,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带上秋蓉,听到了吗?”慕垂凉咬着字词重复。
云卿看他分明心事重重,便道:“好,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慕垂凉又道:“替我道喜。告诉他,纵他怨恨于我,如今见他长大,我亦真心欢喜。”
云卿拍拍他肩膀,答说:“好。”
慕垂凉遂点头,却分明不大放心,还想要交代些什么,略一思索,终是没说,最后拍了拍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接着又捧起书卷向前望去。那目光分明清清淡淡不含喜怒,两个娃儿却皆是一激灵,迅速挺直了腰板紧张地盯着慕垂凉。
便听慕垂凉冷冷清清慢慢悠悠念:“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全馥芬茶楼在慕家东北方向,云卿、疲q、秋蓉三人乘马车出门,过沁河,绕蒋家,入琼花巷口,将车停在苏记跟前。如今的苏记只剩残垣断壁,虽经数月风雨,遭火吻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虽临近的商铺恐苏记萧瑟触了客人霉头,早就能遮就遮能挡就挡地将苏记收拾了一番,但毕竟大不同于往日了,云卿见状,难免唏嘘。
可是苏记斜对面,大约是蒋家人暗中帮扶了一把,今儿的全馥芬极为热闹,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云卿此行本不欲招摇,便寻了个空档带秋蓉和疲q混进人堆里去,直到在一角落里坐下,也没被蒋宽等人发现。
疲q小声道:“若要不被发现,恐也难吧?如今的全馥芬敞亮多了,藏不住人的。”
秋蓉好奇,不免问说:“茶楼不都这样?从前还有什么不同的?”
云卿便笑着解释说:“从前怎么不同,那得问你们家凉大爷去。他自个儿不愿人瞧见他在全馥芬做什么,所以着人用湘妃竹骨的帘子,将每一张桌子都与外头隔开,进到帘子里头就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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