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却向怡红院望着”,直到紫鹃来劝:“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大清早
起,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她才觉得腿都站酸了,呆了半天,扶着紫鹃
回去(第三十五回)。至于其他姐妹住的地方,只是为了吟诗结社的缘故,林黛玉才有时去
走一走。宝钗那样地加意和她亲近,常常来看她,几年之中她也只到过三次蘅芜院:一次是
因黛玉在行令时说了两句《西厢记》和《牡丹亭》上的话,宝钗叫她“跟我来,有一句话问
你”(第四十二回)。第二次是薛姨妈“爱语慰痴颦”之后,黛玉认了薛姨妈做娘,在贾母
出远门的时候,薛姨妈受托住进了潇湘馆,有一天早起黛玉同薛姨妈到蘅芜院去吃早饭(第
五十九回)。第三次是薛宝钗搬出大观园,黛玉去送她(第七十八回)。二三两次,都只在
黛玉自己和丫头口中提了一句,没有故事内容。她不但常常是被邀才出去访人——如在第七
十三回里去安慰迎春——有时即使被邀也还拒绝不去,例如在第三十六回里,宝钗邀她同往
藕香榭去看惜春,她推辞说:“还要洗澡”(但是紧接着路上遇见湘云,邀她去怡红院给袭
人道喜,她又去了)。在第六十四回里,探春邀她一同去看凤姐的病,她也不去等等。至于
黛玉和人们的谈话,除了宝玉以外,真是寥寥可数。贾母是最亲的长辈,掌握着她“终身”
的大权,对她又是“万般怜爱”,但是没有看到林黛玉时常去承欢陪坐,去和老太太谈心,
其他的人更不在她心里眼里了。她虽然和宝钗作过较长的谈话,但是那都是宝钗来看她病、
来安慰她的结果(第四十五回)。她对香菱和湘云,是比较例外的;在第四十八回里,香菱
来找她学诗,她很高兴地对香菱谈着自己对古代诗人的评价,和做诗的艺术。还有在第七十
六回里,在她中秋夜“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之余,史湘云邀她到凸碧堂赏月联句,两
个人边做诗边谈话,几乎消磨了一个整夜。在女伴之中,香菱和湘云都是父母俱丧、身世孤
零的人,林黛玉对她们是不能没有同情和同病相怜之感的。
若是把林黛玉的行止和交游孤立来看,还不大显出她的“乖僻”,但是一和宝钗的对衬
起来,就显得宝钗像一颗满盘旋转的如意珠一般!她处处殷勤,面面周到。在四十五回里,
明明提到:“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闲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闲
话一回”。她遇事逢人,到处伸出援助之手,发现问题就疏财仗义替人解决问题,她给黛玉
送燕窝;替袭人做宝玉的针线来出脱湘云;向家里要螃蟹替湘云做诗社东道;把自己的衣服
给金钏儿装裹;托自己铺子伙计去参行要人参,给凤姐配药……这一切等等,都表现了薛宝
钗巧妙而自然地利用了她自己“豁达”的“行为”,“端方”的“品格”,“美丽”的“容
貌”,以及她家的“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财富,赢得了上自贾母,下至赵姨娘的喜欢,甚至
赢得了林黛玉的敬服,从而推心置腹。脂砚斋批第二十二回贾母替宝钗过生日一段,说:
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
而写是也。
《红楼梦》全书中,着意描写的过生日的文字,只有四次:
宝钗的,凤姐的,宝玉的和贾母自己的。宝玉生日时,贾母不在家。宝钗和凤姐的生
日,都是贾母替她们过的。从脂砚斋的批语来看,书中“不写而写”的文字,还多得很!宝
钗在第三十五回里说过:
再巧不过老太太。
若从“不写而写”的文字中去寻求,则在这句奉承老太太的话以前,几年之中,宝钗就
已经说过其他许多奉承的话,也做过不少奉承老太太的功夫;同时,也更可以看出,天真而
乖僻的林黛玉,不但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功夫,而且也没有对老太太说过什么奉承话的!
以上是我现在所想到的《红楼梦》写作技巧的一斑,到底这种对比,应该算是“两山对
峙”,或是其他秘法,我愿意得到同志们的指点教正。
(本篇最初发表于《人民文学》1963年11月号。)《巡逻》
〔阿尔巴尼亚〕拉齐·帕拉希米著地拉那战役刚刚胜利结束。那些德军和法西斯分子,
能逃的全逃了,其余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了。地拉那遍地都是废墟、防寨、战壕,街道上
堆满了破卡车和汽车,在长期的忧虑恐惧之后,它又自由地呼吸了。城市虽然遭到破坏,变
成一片瓦砾,在它的居民、尤其是在游击队员的眼里,地拉那既美丽又可爱。游击队员们是
带着自豪和从未见过大城市的农民的惊奇来看地拉那的。
第八大队的游击队员德米尔·拉波和列克亥卜·布兹马希在卡瓦雅大街上漫步巡逻的时
候,也都有这种感觉。他们是从马拉加斯特拉来的农民,四年来一直并肩抵抗意大利人和德
国人的。
索古当权的时候,德米尔有一次曾想到地拉那来解决和卡克拉尼·贝斯之间的一些问
题,但是他在费里的朋友们说服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样做不会有结果,还会把钱财白
白地糟蹋在路途上。他听从了朋友们的忠告,因此也失去了到地拉那观光的机会,后来就没
有什么机缘了,于是他也不再想去参观首都了。
列克亥卜很少进城,连附近的费里和发罗拉也不大去,他从来也不劳神去打听世界上是
否有地拉那这个城市。只是在战争年代里,特别是在集会上他才听说有这么一个城市,而且
使他惊讶地是,据说它还是阿尔巴尼亚的首都呢。关于地拉那,他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说
法:有人说它是叛徒的巢穴,有人又称它为民族解放运动的摇篮。开始的时候,列克亥卜搞
不清这些评语后面的意义,然而这却引起了他要来看看地拉那的愿望,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
自己什么时候能来,如何来法。
因此当大队接到向地拉那挺进的命令的时候,列克亥卜和所有的游击队伙伴一样,乐得
直拍巴掌。
这两个农民昂着头,每人掮着一根枪,戴着一顶钉着红星的德国帽,在林荫大道上漫步
走着。他们边走边谈,当他们走到天主教大教堂的时候,就向左转沿着胡同前进。
“我万想不到我们会有打到地拉那来的一天,”德米尔说,“当然,除此以外,我们也
没有别的法子来,不是吗?既然我们为解放它而流过血,它就永远是我们的了。你说是不
是?”
“对啦!”另一个回答说,“留神点,我们好像是迷路了。
脚底下小心,这儿可不是费里……嗬,这铁丝是做什么的?”
“这是德国人的倒刺铁丝网!你没看见那边的掩蔽壕吗?”
“看见了,看见了!我们好像是走过了界线了……我们还是往回走吧!”
“别傻啦,老弟!整个地拉那都是我们的。再说,反动派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他们会
找个洞洞藏起来的,没错儿!”
“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们可能踩上个地雷,像那些狗杂种似地把脑袋丢了!”
“别害怕!一切的危险我们都平安渡过了,今天晚上也不大会死在这里的。”
因为意见不一致,他们只好继续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地迈过倒刺铁丝网,从沙瓦尔羊
齿草丛中间,跨过掩蔽壕。他们顺着路往前走,左右了望,不是想发现什么反动分子,而是
想熟悉地拉那的每一个角落,将来回家去好跟乡亲们讲点什么。
“看来地拉那也有不少的茅屋和小房子。我原来以为这里尽是高楼和大厦……”
装作很懂政治的德米尔斥责他的伙伴说:
“怎么尽说些乡下佬的话!你没听说资产阶级不许人民建造大厦吗?!他们就像穆泽克
雅的封建酋长,不许人民在房上安烟囱一样。他们说,‘这是我们的特权’。”
“还有,”列克亥卜要显出他对于在会议上所听到的话,理解得正确,他又补充说,
“还有,就是人民大众想建造这样的大厦,他们也没有那些钱呵。你必得是个百万富翁才能
建造大厦呢。”
“可不是吗!”德米尔肯定地说,“人们不但被禁止,就是人们想,也没有钱去盖大
厦。”
接着是一阵沉默,德米尔打破寂静,说:
“天晚了,趁没大黑我们往回走吧。”
“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到白色大厦那边,去看看是什么样子!”
“等我们走到那儿,天就大黑了,老兄!”
“天黑了又怎样!你是怕豆子凉了,还是怕我们的女人等急了?”
“女人?提她们作什么,伙计!我们离家四年了。她们的死活我们都不知道。实话说
吧,我想我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想念她,我仿佛变得比从前好多了。
“在家的时候我对她很凶。我总冲着她大嚷大叫,有时候还打她。可是等我一上了山,
我就常想念她。我常说,‘谁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上帝保佑她!’年轻的伙伴总开我的玩
笑,他们那里想象得到让老婆和三个孩子听凭边境军和德国人随便摆布是什么滋味。他们以
为我的心变软了……我那可怜的女人,这四年里她该受了多少苦呵。我们自己虽然在雨里雪
里打仗,饿时比饱时多,可是我们至少是自由太平的……”
“是呵,老兄,是呵!我也是这样想。我良心上过不去!
有一次因为她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到她哥哥家去,我差点没把她休了。那天我闹得可凶
啦!她站在那儿听着我大发雷霆,我冲着她骂尽了所有的下流话。我不让她歇着。可是现在
我发誓我一回到家就认错,而且保证决不重犯错误。我劝你也这样做!”
“是呵,是呵,一定这么办!现在我比从前懂事多了,但是我怕我的行为受到旧资本主
义残余的影响,人一受了这种影响,一定会恢复老样子。”
“那是不可能的,”德米尔很有把握地说,“这场战争好像把我们的罪恶都洗净了似
的。最好根本别让自己去想那些罪恶,把它们丢在脑后,假装你从来没犯过罪,你忘掉了它
们,它们也一定会忘掉你。要不然就坦白出来,承认你还相信罪恶!”
“相信罪恶?”列克亥卜好像是谈着别人的事情似地,心不在焉地问着,“呵,不,
不,我现在彻底认识了。你记得营政委对我们讲的那些话吗?说实在的,一开头我一点都不
懂,渐渐地我随上大流,立刻就懂得了。”
“我不过是警告你一下,没有别的。但愿我没有因为给你警告就犯了罪,没有吧?……
对了,你知道我昨天遇到了什么事情了吗?嗨,我在第四大队碰见两个同村的乡亲。我们拥
抱接吻,比亲弟兄还亲热。我不知道他们感觉怎么样,在我自己,就像碰见了上帝本人。我
好像不是在地拉那而是在我自己的村里似的。这次会见使我想起了一切:我的老婆,我的孩
子,我山边的那一长条田地……我们在宽广的林荫大道上散步,要是有一文钱的话,我们一
定会站住喝杯酒了,但是我们全都一文不名,因此就一个劲地散步。我们想起童年的日子,
玩的那些鬼把戏,后来谈锋就转到比较严肃的问题上去了,我们谈到战争经历。我们有那么
多话说,大家几乎是同时开口。你可以想象离开四年之久重新见面是怎么个感觉!
“我们走到大旅馆附近那座桥的时候,一个人说他听见有人哼哼。我们仔细地听。好像
是有一阵阵隐约的呻吟从下面传来。我们四处看去,最后发现了声音的来处。
“一个受了伤的德国军官在桥下一堆垃圾上辗转反侧,我们大声喊:‘谁在那儿哪?’
“他显然是在忍受着临终的痛苦,他竭力想坐起来,但是一看到我们,就尖叫一声‘游击队
员!’无力地倒了下去。
“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但是没有用,他倒下去死了。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光,我就走下去仔细地看看他。
“我把手枪从他紧握着的手中抽了出来,说:‘侵略者又少了一件武器了。’在这死去
军官的身旁,我看见有十一二张小相片并排放着。有一张是他和一个女人照的,另一张还是
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一个小女孩。
“我把相片收拾在一起,拿了手枪就急忙走开。我受不了垃圾和死尸的臭味。
“我跟上同伴,我们三个人向大旅馆走去,坐在大门口台阶上一张一张地细看那些相
片。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女人准是这军官的老婆,那男孩和小女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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