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的谈到女人美
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
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
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
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
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的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
的品味;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
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
的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
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纤适中……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
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
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
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
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
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
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
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萧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
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
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的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
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
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
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在C女士在
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
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
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的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
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
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垴坼。但我看不只我
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
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
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
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
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
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
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
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
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
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
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
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
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
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
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
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
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
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
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
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
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
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
丽的女人!”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
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
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士。)我的朋友的太太
在单身教授的楼上,住着三个人,L,T,和我。他们二位都是理学院教授,在实验室
的时候多,又都是订过婚的人,下课回来,吃过晚饭,就在灯下写起情书,只要是他们掩着
屋门,我总不去打搅。沉浸在爱的幸福中的人们,是不会意识到旁人的寂寞的,我只好自己
在客厅里,开起沙发旁的电灯,从十八世纪的十四行诗中,来寻找我自己“神光离合”的爱
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
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一副温柔的笑容。L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
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
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
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
“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
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
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起简单的
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
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
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
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饰,面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
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
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L本来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
说:“L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
太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玩纸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
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L太太,
不怕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
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
×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
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
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
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
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
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
蟹、糖果饼干之类,他们还说我客气。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
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
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
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利
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
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
我……”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
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
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
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
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我
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
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L太太,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
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
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
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
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
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回那失去的乐园……”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
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缚,先悠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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