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仍回到一句话来,人生本质是痛苦,痛苦之源,乃是爱情过重。但是我们仍不
能不饮鸩止渴,仍从生痛苦之爱情中求慰安。何等的痴愚呵,何等的矛盾呵!
写信的地方,正是母亲生前安床之处。我愈写愈难过了,愈写愈糊涂了。若再写下去,
我连气息也要窒住了!——摘录一月十八夜信
一月二十六夜,因为杰弟明天到家,我时时惊跃,终夜不寐,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在风
雪中归来,这一路哀思痛哭的光景,使我在想象中,心胆俱碎!二十七日下午,报告船到。
涵驱车往接,我们提心吊胆的坐候着,将近黄昏,听得门外车响,大家都突然失色。华一转
身便走回她屋里。接着楼梯也响着。涵先上来,一低头连忙走入他屋里去了。后面是杰,笑
容满面,脱下帽子在手里,奔了进来。一声叫“妈”,我迎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突然
站住呆住了!那时惊痛骇疾的惨状,我这时追思,一枝秃笔,真不能描写于万一!雷掣电挈
一般,他垂下头便倒在地上,双手抱住父亲的腿,猛咽得闭过气去。缓了一缓,他才哭喊了
出来,说: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时一片哭声之中涵和华也
从他们屋里哭着过来。父亲拉着杰,泪流满面。婢仆们渐渐进来,慢慢的劝住,大家停了泪。
杰立刻便要到殡仪馆去,看看母亲的遗容。父亲和涵便带了他去。回来问起母亲病中情状,
又重新哭泣。在这几天内,杰从满怀的希望与快乐中,骤然下堕。他失魂落魄似的,一天哭
好几次。我们只有勉强劝慰。幸而他有主见,在昏迷之中,还能支拄,我才放下了心。
二月二日开吊。礼毕,涵因有紧急的公事,当晚就回到南京去了。母亲曾说命里只有两
个孩子送她,如今送葬又只剩我和杰了。在涵未走之前,我们大家聚议,说下葬之后,我们
再看不见母亲了,应该有些东西殉葬,只当是我们自己永远随侍一般。我们随各剪下一缕头
发,连父亲和小菊的,都装在一个小白信封里。此外我自己还放入我头一次剃下来的胎发(是
母亲珍重的用红线束起收存起来的)以及一把“斐托斐”(PhiTauPhi)名誉学位
的金钥匙。这钥匙是我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上面刻有年月和姓名。我平时不大带它,而在
我得到之时,却曾与母亲以很大的喜悦。这是我觉得我的一切珍饰,都是母亲所赐与,只有
这个,是我自己以母亲栽培我的学力得来的。我愿意以此寄托我的坚逾金石的爱感的心,在
我未死之前,先随侍母亲于九泉之下!
二月三日,下午二时,我们一家收拾了都到殡仪馆。送葬的亲朋,也陆续的来了。我将
昨夜封好了的白信封儿,用别针别在棺盖里子的白绫花上。父亲俯在玻璃盖上,又痛痛的哭
了一场。我们扶起父亲,拭去了盖上的眼泪,珍重的将棺盖掩上。自此我们再无从瞻仰母亲
的柔静慈爱的睡容了!
父亲和杰及几个伯叔弟兄,轻轻的将钢棺抬起,出到门外,轻轻的推进一辆堆满花圈的
汽车里。我们自己以及诸亲友,随后也都上了汽车,从殡仪馆徐徐开行。路上天阴欲雨,我
紧握着父亲的手,心头一痛,吐出一口血来。父亲惨然的望着我。
二时半到了虹桥万国公墓,我们又都跟着下车,仍由父亲和杰等抬着钢棺。执事的人,
穿着黑色大礼服,静默前导。
到了坟地上,远远已望见地面铺着青草似的绿毡。中央坟穴里嵌放着一个大水泥框子。
穴上地面放着一个光辉射目的银框架。架的左右两端,横牵着两条白带。钢棺便轻轻的安稳
的放在白带之上。父亲低下头去,左右的看周正了。执事的人,便肃然的问我说:“可以了
罢?”我点一点首,他便俯下去,拨开银框上白带机括。白带慢慢的松了,盛着母亲遗体的
钢棺,便平稳的无声的徐徐下降。这时大家惨默的凝望着,似乎都住了呼吸。在钢棺降下地
面时,万千静默之中,小菊忽然大哭起来,挣出张妈的怀抱,向前走着说:“奶奶掉下去了!
我要下去看看,我要下去看看!”华一手拉住小菊,一手用手绢掩上脸。这时大家又都支持
不住,忽然都背过脸去,起了无声的幽咽!
钢棺安稳平正的落在水泥框里,又慢慢的抽出白带来。几个人夫,抬过水泥盖子来,平
正的盖上。在四周合缝里和盖上铁环的凹处,都抹上灰泥。水泥框从此封锁。从此我们连盛
着母亲遗体的钢棺也看不见了!
堆掩上黄土,又密密的绕覆上花圈。大家向着这一杯香云似的土丘行过礼。这简单严静
的葬礼,便算完毕了。我们谢过亲朋,陆续的向着园门走。这时林青天黑,松梢上已洒上丝
丝的春雨。走近园门,我回头一望。蜿蜒的灰色道上,阴沉的天气之中,松荫苍苍,杰独自
落后,低头一步一跛的拖着自己似的慢慢的走。身上是灰色的孝服,眉宇间充满了绝望,无
告,与迷茫!我心头刺了一刀似的!我止了步,站着等着他。可怜的孩子呵!我们竟到了今
日之一日!
回家以后,呵,回家以后!家里到处都是黑暗,都是空虚了。我在二月五夜寄给藻的信
上说:
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
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
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
幻梦!
以后的几个月中,涵调到广州去,杰和我回校,父亲也搬到北平来。只有海外的楫,在
归舟上,还做着“偎依慈怀的温甜之梦”。
九月七日晨,阴。我正发着寒热,楫归来了。轻轻推开屋门,站在我的床前。我们握着
手含泪的勉强的笑着。他身材也高了,手臂也粗了,胸脯也挺起了,面目也黧黑了。海上的
辛苦与风波,将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弟弟,磨练成一个忍辱耐劳的青年水手了!我是又欢喜,
又伤心。他只四面的看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才款款的坐在我床沿,说:“大哥并没有
告诉我。船过香港,大哥上来看我,又带我上岸去吃饭,万分恳挚爱怜的慰勉我几句话。送
我走时,他交给我一封信,叫我给二哥。我珍重的收起。船过上海,亲友来接,也没有人告
诉我。船过芝罘,停了几个钟头,我倚阑远眺。那是母亲生我之地!我忽然觉得悲哀迷惘,
万不自支,我心血狂涌,颠顿的走下舱去。我素来不拆阅弟兄们的信,那时如有所使,我打
开箱子,开视了大哥的信函。里面赫然的是一条系臂的黑纱,此外是空无所有了!
……”他哽咽了,俯下来,埋头在我的衾上,“我明白了一大半,只觉得手足冰冷!到
了天津,二哥来接我,我们昨夜在旅馆里,整整的相抱的哭了一夜!”他哭了,“你们为什么
不早告诉我?我一道上做着万里来归,偎依慈怀的温甜的梦,到得家来,一切都空了!忍心
呵,你们!”我那时也只有哭的分儿。是呵,我们都是最弱的人,父亲不敢告诉我;藻不敢
告诉杰;涵不敢告诉楫;我们只能战栗着等待这最后的一天!忍心的天,你为什么不早告诉
我们,生生的突然的将我们慈爱的母亲夺去了!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
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
只有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
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
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我将永远记着楫二次去国给杰的几句话:“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
爱我们的姊姊,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
窗外是苦雨,窗内是孤灯。写至此觉得四顾彷徨,一片无告的心,没处安放!藻迎面坐
着,也在写他的文字。温静沉着者,求你在我们悠悠的生命道上,扶助我,提醒我,使我能
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一九三一年六月三十日夜,燕南园,海淀,北平。惊爱如同一阵风
惊爱如同一阵风,在车中,他指点我看 西边,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 再也叫不觉这死寂的朦胧,
我的心好比这深灰色的天空, 这一片晚霞,是一声钟! 敲进我死寂的心宫,
千门万户回响,隆——隆, 隆隆的洪响惊醒了我的诗魂。在车中,他指点我看 西边,
雨后,深灰色的天空,
有一片晚霞金红。
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六日,在车中。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10月20日《北斗》第2期。)我 劝 你
只有女人知道女人的心,虽然我晓得
只有女人的话,你不爱听。
曾费过一番沉吟。
单看你那副身段,那双眼睛。
(只有女人知道那是不容易)
还有你那水晶似的剔透的心灵。
他洒下满天的花雨,
他对你诉尽他灵魂上的飘零,
他为你长作了天涯的羁旅。你是王后,他是奚奴;
他说:妄想是他的罪过,
他为你甘心伏受天诛。
你爱听这个,我知道!这些都投合你的爱好,
你的骄傲。
这美丽的名词随他去创造。这些都只是剧意,诗情,
别忘了他是个浪漫的诗人。
不说了!你又笑我对你讲圣书。
我只愿你想象他心中闷火般的痛苦,一个人哪能永远胡涂!
有一天,他喊出了他的绝叫,哀呼。
他挣出他胡涂的罗网,
你留停在浪漫的中途。
你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
在诗人,这只是庄严的游戏,你却逗露着游戏的真诚。你丢失了你的好人,诗人在他无
穷的游戏里,
又寻到了一双眼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只有永远的冷淡, 是永远的亲密!”一九三一年七月三
十日夜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的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
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的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
“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的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的,无声的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
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的半开着。她听
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的微笑的闭上眼睛,嘴
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的,无声的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
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
恶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
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
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
“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的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的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
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的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
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的,安详的,从他们床
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
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
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的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
着,一声不响的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的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
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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