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掏人,那容易,没什么。”
尤老二胃中的海参全冰凉了。他就怕的是这个。伙计办下来的,他去报功;反动派要是请吃“黑枣”可也先请他!但是他不能先害怕,事得走着瞧。吃“黑枣”不大舒服,可是报功得赏却有劲呢。尤老二混过这么些年了,哪宗事不是先下手的为强?要干就得玩真的!四十多了,不为自己,还不为儿子留下点什么?都象老刘们还行,顾脑袋不顾屁股,干一辈子黑活,连坟地都没有。尤老二是虚子①,会研究,不能只听老刘的。他决定干。他得捧李司令。弄下几案来,说不定还会调到司令部去呢。出来也坐坐汽车什么的!尤老二不能老开着正步上任!
汤使人的胃与气一齐宽畅。三仙汤上来,大家缓和了许多。尤老二虽然还很坚决,可是话软和了些:“伙计们,还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没什么刺儿的弄吧——活该他倒霉,咱们多少露一手。你说,腰里带着硬的,净弄些个暗门子,算哪道呢?好啦!咱们就这么办,先找小的,不刺手的办,以后再说。办下来,咱们还是这儿,水晶肘还不坏,是不是?”“秋天了,以后该吃红焖肘子了。”王小四不大说话,一说可就说到根上。
尤老二决定留王小四陪着他办公,其余的人全出去踩访。不必开单子了,等他们踩访回来再作报告。是的,他得去买笔墨砚和洗脸盆。他自己去买,省得有偏有向。应当来个文书,可是忘了和李司令说。暂时先自己写吧,等办下案来再要求添文书;不要太心急,尤老二有根。二爹的儿子,听说,会写字,提拔他一下吧。将来添文书必用二爹的儿子,好啦,头一天上任,总算不含糊。
只顾在路上和王小四瞎扯,笔墨砚到底还是没有买。办公室简直不象办公室。可是也好:刷刷地写一气,只是心里这么想;字这种玩艺刷刷的来的时候,说真的,并不多;要写哪个,哪个偏偏不在家。没笔墨砚也好。办什么呢,可是?应当来份报纸,哪怕是看看广告的图呢。不能老和王小四瞎扯,虽然是老朋友,到底现在是官长与伙计,总得有个分寸。门口已经站过了,茶已喝足,月份牌已翻过了两遍。再没有事可干。盘算盘算家事,还有希望。薪水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即使不能全数落下——每月一百五可靠。慢慢地得买所小房。妈的商二狗,跟张宗昌走了一趟,干落十万!没那个事了,没了。反动派还不就是他们么?哪能都象商二狗,资资本本地看着?谁不是钱到手就迷了头?就拿自己说吧,在税卡子上不是也弄了两三万吗?都哪儿去了?吃喝玩乐的惯了,再天天啃窝窝头?受不了,谁也受不了!是的,他们——凭良心说,连尤老二自己——都盼着张督办回来,当然的。妈的,丁三立一个人就存着两箱军用票呢!张要是回来,打开箱子,老丁马上是财主!拿反动派,说不下去,都是老朋友。可是月薪一百二,办公费八十,没法儿。得拿!妈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谁能顾得了许多!各自奔前程,谁叫张大帅一时回不来呢。拿,毙几个!尤老二没上过山,多少跟他们不是一伙。
四点多了,老刘们都没回来。这三个家伙是真踩窝子①去了,还是玩去了?得定个办公时间,四点半都得回来报告。假如他们干脆不回来,象什么公事?没他们是不行,有他们是个累赘,真他妈的。到五点可不能再等;八点上班,五点关门;伙计们可以随时出去,半夜里拿人是常有的事;长官可不能老伺候着。得告诉他们,不大好开口。有什么不好开口,尤老二你不是头目么?马上告诉王小四。王小四哼了一声。什么意思呢?
“五点了,”尤老二看了千佛山一眼,太阳光儿在山头上放着金丝,金光下的秋草还有点绿色。“老王你照应着,明儿八点见。”
王小四的葫芦嘴闭了个严。
第二天早晨,尤老二故意的晚去了半点钟,拿着点劲儿。
万一他到了,而伙计们没来,岂不是又得为难?
伙计们却都到了,还是都低着头坐在板凳上吸烟呢。尤老二想揪过一个来揍一顿,一群死鬼!他进了门,他们照旧又都立起来,立起来的很慢,仿佛都害着脚气。尤老二反倒笑了;破口骂才合适,可是究竟不好意思。他得宽宏大量,谁叫轮到自己当头目人呢,他得拿出虚子劲儿,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嗨,老刘,有活儿吗?”多么自然,和气,够味儿;尤老二心中夸赞着自己的话。
“活儿有,”老刘瞪着眼,还是一脸的官司:“没办。”“怎么不办呢?”尤老二笑着。
“不用办,待会了他们自己来。”
“呕!”尤老二打算再笑,没笑出来。“你们呢?”他问老赵和老褚。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今天还出去吗?”老刘问。
“啊,等等,”尤老二进了里屋,“我想想看。”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都坐下了,眼看着烟头,一声不发,一群死鬼。
坐下,尤老二心里打开了鼓——他们自己来?不能细问老刘,硬输给他们,不能叫伙计小看了。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来?不能和老刘研究,等着就是了。还打发老刘们出去不呢?这得马上决定:“嗨,老褚!你走你的,睁着点眼,听见没有?”他等着大家笑,大家一笑便是欣常他的胆量与幽默;大家没笑。“老刘,你等等再走。他们不是找我来吗?咱俩得陪陪他们。都是老朋友。”他没往下分派,老王老赵还是不走好,人多好凑胆子。可是他们要出去呢,也不便拦阻;干这行儿还能不要玄虚么?等他们问上来再讲。老王老赵都没出声,还算好。“他们来几个?”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反正尤老二这儿有三个伙计呢,全有硬家伙。他们要是来一群呢,那只好闭眼,走到哪儿说哪儿!
还没报纸!哪象办公的样!况且长官得等着反动派,太难了。给司令部个电话,派一队来,来一个拿一个,全毙!不行,别太急了,看看再讲。九点半了,“嗨,老刘,什么时候来呀?”
“也快,稽察权!”老刘这小子有点故意的看哈哈笑。“报!叫卖报的!”尤老二非看报不可了。
买了份大早报,尤老二找本地新闻,出着声儿念。非当当的念,念不上句来。他妈的女招待的姓别扭,不认识。别扭!当当,软一下,女招待的姓!
“稽察长!他们来了。”老刘特别地规矩。
尤老二不慌,放下姓别扭的女招待,轻轻的:“进来!”摸了摸腰中的家伙。
进来了一串。为首的是大个儿杨;紧跟着花眉毛,也是傻大个儿;猴四被俩大个子夹在中间,特别显着小;马六,曹大嘴,白张飞,都跟进来。
“尤老二!”大家一齐叫了声。
尤老二得承认他认识这一群,站起来笑着。
大家都说话,话便挤到了一处。嚷嚷了半天,全忘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杨大个儿,你一个人说;嗨,听大个儿说!”大家的意见渐归一致,彼此劝告:“听大个儿的!”
杨大个儿——或是大个儿杨,全是一样的——拧了拧眉毛,弯下点腰,手按在桌上,嘴几乎顶住尤老二的鼻子:“尤老二,我们给你来贺喜!”
“听着!”白张飞给猴四背上一拳。
“贺喜可是贺喜,你得请请我们。按说我们得请你,可是哥儿们这几天都短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所以呀,你得请我们。”
“好哥儿们的话啦,”尤老二接了过去。
“尤老二,”大个儿杨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请吃馆子,用不着。我们要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
“请坐车?”尤老二问。
“请坐车!”大个儿有心事似的点点头。“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地面,我们弟兄还能作活儿吗?都是朋友。你来,我们滚。你来,我们渡;咱们不能抓破了脸。你作你的官,我们上我们的山。路费,你的事。好说好散,日后咱们还见面呢。”大个儿杨回头问大家:“是这么说不是?”“对,就是这几句;听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话先抢到。尤老二没想到过这个。事情容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可是,谁也没想到能这么难。现在这群是六个,都请坐车;再来六十个,六百个呢,也都请坐车?再说,李司令是叫抓他们;若是都送车费,好话说着,一位一位地送走,算什么办法呢?钱从哪儿来呢?这大概不能向李司令要吧?就凭自己的一百二薪水,八十块办公费,送大家走?可是说回来,这群家伙确是讲面子,一声难听的没有:“你来,我们滚。”多么干脆,多么自己。事情又真容易,假如有人肯出钱的话。他笑着,让大家喝水,心中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得罪他们,他们会说好的,也有真厉害的。他们说滚,必定滚;可是,不给钱可滚不了。他的八十块办公费要连根烂。他还得装作愿意拿的样子,他们不吃硬的。
“得多少?朋友们!”他满不在乎似的问。
“一人十拉块钱吧。”大个儿杨代表大家回答。
“就是个车钱,到山上就好办了。”猴四补充上。“今天后响就走,朋友,说到哪儿办到哪儿!”曹大嘴说。尤老二不能脆快,一人十块就是六十呀!八十办公费,去了四分之三!
“尤老二,”白张飞有点不耐烦,“干脆拍出六十块来,咱们再见。有我们没你,有你没我们,这不痛快?你拿钱,我们滚。你不——不用说了,咱们心照。好汉不必费话,三言两语。尤二哥,咱老张手背向下,和你讨个车钱!”“好了,我们哥儿们全手背朝下了,日后再补付,哥儿们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杨大个儿领头,大家随着;虽然词句不大一样,意思可是相同。
尤老二不能再说别的了,从“腰里硬”里掏出皮夹来,点了六张十块的:“哥儿们!”他没笑出来。
杨大个儿们一齐叫了声“哥儿们”。猴四把票子卷巴卷巴塞在腰里:“再见了,哥儿们!”大家走出来,和老刘们点了头:“多喒山上见哪?”老刘们都笑了笑,送出门外。
尤老二心里难过得发空。早知道,调兵把六个家伙全扣住!可是,也许这么善办更好;日后还要见面呀。六十块可出去了呢;假如再来这么几档儿,连一百二的薪水赔上也不够!作哪道稽察长呢?稽察长叫反动派给炸了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刘是好意呢,还是玩坏?得问问他!不拿土匪,而把土匪叫来,什么官事呢?还不能跟老刘太紧了,他也会上山。不用他还不行呢;得罪了谁也不成,这年头。假若自己一上任就带几个生手,哼,还许登时就吃了“黑枣儿”;六十块钱买条命,前后一核算,也还值得。尤老二没办法,过去的不用再提,就怕明天又来一群要路费的!不能对老刘们说这个,自己得笑,得让他们看清楚:尤老二对朋友不含糊,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不含糊;可是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自己吃什么呢,稽察长喝西北风,那才有根!
尤老二又拿起报纸来,没劲!什么都没劲,六十块这么窝窝囊囊地出去,真没劲。看重了命,就得看不起自己;命好象不是自己的,得用钱买,他妈的!总得佩服猴四们,真敢来和稽察长要路费!就不怕登时被捉吗?竟自不怕,邪!丢人的是尤老二,不用说拿他们呀,连句硬张话都没敢说,好泄气!以后再说,再不能这么软!为当稽察长把自己弄软了,那才合不着。稽察长就得拿人,没第二句话!女招待的姓真别扭。老褚回来了。
老褚反正得进来报告,稽察长还能赶上去问么?老褚和老赵聊上天了;等着,看他进来不;土匪们,没有道理可讲。老褚进来了:“尤——稽察长!报告!城北窝着一群朋——啊,什么来着?动——动子!去看看?”
“在哪儿?”尤老二不能再怕;六十块已被敲出去,以后命就是命了,太爷哪儿也敢去。
“湖边上,”老褚知道地方。
“带家伙,老褚,走!”尤老二不含糊。堵窝儿掏!不用打算再叫稽察长出路费。
“就咱俩去?”老褚真会激人哪。
“告诉我地方,自己去也行,什么话呢!”尤老二拚了,大玩命,他们也不晓得稽察长多钱一斤。好吗,净开路费,一案办不下来,怎么对李司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老褚没言语,灌了碗茶,预备着走的样儿。尤老二带理不理地走出来,老褚后面跟着。尤老二觉得顺了点气,也硬起点胆子来。说真的,到底俩人比一个挡事的多,遇到事多少可以研究研究。
湖边上有个鼻子眼大小的胡同,里边会有个小店。尤老二的地面多熟,竟自会不知道这家小店。看着就象贼窝!忘了多带伙计!尤老二,他叫着自己,白闯练了这么多年,还是气浮哇!怎么不多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