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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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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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都带家伙,把住胡同的两头。”他的带烟气的脸上露出青筋,离离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把住两头,遇必要时只好对不起了,拍拍一排枪。拍拍一排枪,没办法!”“没办法!”包善卿也挂了气,可是还不象方文玉那么浮躁。“不过总是先问问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决呢,咱们便问心无愧。做主张和平呢,咱们便无须乎先表示强硬。我已经想好,明天请山木吃饭,正好商量商量这个。”“善老,”方文玉有点抱歉的神气,“请原谅我年轻气浮,明天万一太晚了呢?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会商,您这儿总是先来一队人好吧?”

“也好,先调一队人来,”包善卿低声地象对自己说。又待了一会儿,他象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的,看了方文玉一眼;仿佛看准方文玉是可与谈心的人,他张开了口。“文玉,事情不这么简单。我不能马上找山木去。为什么?你看,东洋人处处细心。我一见了他,他必先问我,谁是主动人?你想啊,一群年幼无知的学生懂得什么,背后必有人鼓动。你大概要说共产党?”他看见方文玉的嘴动了下。“不是!不是!”极肯定而有点得意地他摇了摇头。“中国就没有共产党,我活了六十岁,还没有看见一个共产党。学生背后必有主动人,弄点糖儿豆儿的买动了他们,主动人好上台,代替你我,你——我——”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胖脸上红起来。“咱们得先探听明白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然后才不至被山木问住。你看,好比山木这么一问,谁是主动人?我答不出;好,山木满可以撅着小黑胡子说:谁要顶你,你都不晓得?这个,我受不了。怎么处置咱们的敌人,可以听山木的;咱们可得自己找出敌人是谁。是这样不是?是不是?”

方文玉的长脑袋在细脖儿上绕了好几个圈,心中“很”佩服,脸上“极”佩服,包善老。“我再活四十多也没您这个心路,善老!”

善老没答碴,眼皮一搭拉,接受对他的谀美。“是的,擒贼先擒王,把主动人拿住。学生自然就老实了。这就是方才说过的了:和平呢还是武力呢,咱们得听山木的,因为主动人的势力必定小不了。”他又想了想:“假如咱们始终不晓得他是谁,山木满可以这么说,你既不知道为首的人,那就只好拿这回事当作学潮办吧。这可就糟了,学潮,一点学潮,咱们还办不了,还得和山木要主意?这岂不把乱子拉到咱们身上来?你说的不错,拍拍一排枪,准保打回去,一点不错;可是拍拍一排枪犯不上由咱们放呀。山木要是负责的话,管他呢,拍拍一排开花炮也可以!是不是,文玉,我说的是不是?”“是极!”方文玉用块很脏的绸子手绢擦了擦青眼圈儿。“不过,善老,就是由咱们放枪也无所不可。即使学生背后有主动人,也该惩罚他们——不好好读书,瞎闹哄什么呢!东洋朋友、中国朋友、商界,都拥护我们。除了学生,除了学生!不能不给小孩子们个厉害!我们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今日,临完他们喊打倒,善老?”看着善老连连点头,他那点吃烟人所应有的肝火消散了点。“这么办吧,善老,我先通知公安局派一队人来,然后咱们再分头打电打听打听谁是为首的人。”他的眼忽然一亮,“善老,好不好召集全体委员开个会呢!”

“想想看,”包善卿决定不肯被方文玉给催迷了头,在他的经验里,没有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而延宕足以杀死时间与风波。“先不用给公安局打电;他们应当赶上咱们来,这是他们当一笔好差事的机会,咱们不能迎着他们去。至于开会,不必:一来是委员们都没在这儿,二来委员不都是由你我荐举的,开了会倒麻烦,倒麻烦。咱们顶好是先打听为首之人;把他打听到,”包善卿两只肥手向外一推,“一股拢总全交给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刚要张嘴,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没等文玉表示出来愿代接电的意思,包善卿的小胖脚紧动慢动地把自己连跑带转地挪过去,象个着了忙的鸭子。摘下耳机,他张开了大嘴喘了一气。“哪里?呕,冯秘书,近来好?啊,啊,啊!局长呢?呕,我忘了,是的,局长回家给老太太作寿去了,我的记性太坏了!那……嗯……请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给你打电,好,谢谢,再见!”挂上耳机。他仿佛接不上气来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瘫在大椅子上。闭了会儿眼,他低声地说:“记性太坏了,那天给常局长送过去了寿幛,今天就会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冯秘书怎么说?”方文玉很关切地问。

“哼,学生已经出来了,冯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强着笑了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咱们还没教他们派人来呢,他们已经和我要主意;要是咱们先张了嘴,公安局还不搬到我这儿来办公?跟我要主意,他们是干什么的?”“可是学生已经出来了!”方文玉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因为有嗜好,所以胆子更小一点。“您想怎样回复冯子才呢?”“他当然会给常局长打电报要主意;我不挣那份钱,管不着那段事。”包善卿看着桌上的案头日历。

“您这儿没人保护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地警告。“那,我有主意,”包善卿知道学生已经出来,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法了。“文玉,你给张七打个电话,教他马上送五十打手来,都带家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员会领钱,他们比巡警可靠!”

方文玉放了点心,马上给张七打了电话。包善卿也似乎无可顾虑了,躺在沙发上闭了眼。方文玉看着善老,不愿再思索什么,可是总惦记着看事不妙必会偷偷地跑掉,用不着替他担忧,他心中正——地数点家里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别的都没大关系。他忽然睁开眼,坐起来,按电铃。一边按一边叫:“陈升!陈升!”

陈升轻快地跑进来。

“陈升,大小姐回来没有?”他探着脖,想看桌上的日历:“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是礼拜,大小姐没回家,”陈升一边回答,一边倒茶。“给学校打电,叫她回来,快!”包善卿十分着急地说。“等等再倒茶,先打电!”对于儿女,他最爱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个姑娘,所以他对于她特别地慈爱,慈爱之中还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们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宠爱,可是止于宠爱;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仿佛找到了替包家维持家庭中的纯洁与道德的负责人。她是“女儿”,非得纯美得象一朵水仙花不可。这朵水仙花供给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觉得他们有个鲜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于太放肆与胡闹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杂地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鲜花就算落在泥中了,因为一旦和男学生们接触,女孩子是无法保持住纯洁的。“老爷,学校电话断了!”陈升似乎还不肯放手耳机,回头说完这句,又把耳机放在耳旁。

“打发小王去接!紧自攥着耳机干什么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极大,短胡子都立起来。陈升跑出去,门外汽车嘟嘟起来。紧跟着,他又跑回:“老爷,张七带着人来了。”“叫他进来!”包善卿的手微微颤起来,“张七”两个字似乎与祸乱与厮杀有同一的意思,祸乱来在自己的门前,他开始害了怕;虽然他明知道张七是来保护他的。

张七没敢往屋中走,立在门口外:“包大人,对不起您,我才带来三十五个人;今天大家都忙,因为闹学生,各处用人;我把这三十五个放在您这儿,马上再去找,误不了事,掌灯以前,必能凑齐五十名。”

“好吧,张七,”包善卿开开屋门,看了张七一眼:“他们都带着家伙哪?好!赶快去再找几名来!钱由委员会领;你的,我另有份儿赏!”

“您就别再赏啦,常花您的!那么,我走了,您没别的吩咐了?”张七要往外走。

“等等,张七,汽车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车回来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们,东口西口和门口分开了站!别都扎在一堆儿!”

张七出去检阅,包善卿回头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样!不要紧吧?”关上屋门,他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走。“没准儿了!”方文玉也立起来,脸上更灰暗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长没在这儿,冯子才大概——”“大概早跑啦!”包善卿接过去。“空城计,非乱不可,非乱不可,这玩艺,这玩艺,咱们始终不知为首的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电话!方文玉没等请示,抓下耳机来。“谁?小王?……等等!”偏着点头:“善老,车夫小王在街上借的电话。学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随着走了;街上很乱,打上了!”“叫小王赶紧回来!”

“你赶紧回来!”方文玉凶狠地挂上耳机,心中很乱,想烧口烟吃。

“陈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张七来!”

这回,张七进了屋中,很规矩地立着。

“张七,五十块钱的赏,去把大小姐给找来!你知道她的学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万的学生,叫我上哪儿去找她呢?我一个人,再添上俩,找到小姐也没法硬拉出来呀!”“你去就是了,见机而作!找了来,我另给你十块!”方文玉看着善老,交派张七。

“好吧,我去碰碰!”张七不大乐观地走出去。“小王回来了,老爷,”陈升进来报告。

“那什么,陈升,把帽子给我。”包善卿楞了会儿,转向方文玉:“文玉,你别走,我出去看看,一个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手很凉。“您怎能出去呢!让我去好了。认识我的少一点,您的像片——”二人同时把眼转到桌上的报纸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软,坐下了。“找山木想办法行不行?这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儿!他要是派两名他的亲兵,准能找回来!”

“万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劲儿!”方文玉低声地说。“听!”包善卿直起身来。

包宅离大街不十分远,平常能听得见汽车的喇叭声。现在,象夏日大雨由远而近地那样来了一片继续不断的,混乱而低切的吵嚷,分不出是什么声音,只是那么流动的,越来越近的一片,一种可怕的怒潮,向前涌进。

方文玉的脸由灰白而惨绿,猛然张开口,咽了一口气。“善老,咱们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脸完全紫了。怒气与惧怕往两下处扯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学生!学生!一群毛孩子!”他心里说:“你们懂得什么!懂得什么!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让你们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混账,一群混账!”

张七拉开屋门,没顾得摘帽子:“大人,他们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们走碰了头!”

“西口把严没有?”包善卿好容易说出话来。

“他们不上这儿来,上教场去集合。”

“自要进来,开枪,我告诉你!”包善卿听到学生们不进胡同,强硬了些。

“听!”张七把屋门推开。

“打倒卖国贼!”千百条嗓子同时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里找了找,好似“卖国贼”三个字象个风筝似的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没找到什么,可是从空中又降下一声:“打倒卖国贼!”他看了看方文玉,看了看张七,勉强地要笑笑,没笑出来。“七,”“张”字没能说利落:“大小姐呢?我教你去找大小姐!”

“这一队正是大小姐学校里的,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学生。”“看见她了?”

“第一个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卖国贼!”又从空中传来一声。

在这一声里,包善卿仿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女儿的声音。

“好,好!”他的手与嘴唇一劲儿颤。“无父无君,男盗女娼的一群东西!我会跟你算账,甭忙,大小姐!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是卖国贼,好!”“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烟瘾已经上来,强挣扎着劝慰:“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大小姐年轻,一时糊涂,不能算是真心反抗您,绝对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颤得更厉害了。“她要是想要钱,要衣裳,要车,都可以呀,跟我明说好了;何必满街去喊呢!疯了?卖国贼,爸爸是卖国贼,好听?混账,不要脸!”

电话!没人去接。方文玉已经瘾得不爱动,包善卿气得起不来。

张七等铃响了半天,搭讪着过去摘下耳机。“……等等。大人,公安局冯秘书。”

“挂上,没办法!”包善卿躺在沙发上。

“陈升!陈升!”方文玉低声地叫。

陈升就在院里呢,赶快进来。

方文玉向里院那边指了指,然后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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