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真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当下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摇头道:“前两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说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么?”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就比人强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只耳朵,不见他比我长得多些。”
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话虽说新颖,却有些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兴土木,求神仙,炼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骄奢淫逸,闹得官吏贪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缜虽是诡辩,说得却是事实,戚继光竟是反驳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说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点头笑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的一般,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摆手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入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智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双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免了。”谷缜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墙上画乌龟呢。考武举嘛,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戚继光道:“哦,那什么才最重要?”谷缜道:“最要紧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四海,无拘无束,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可连我也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作戚兄的军需官,可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阔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做什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齐齐跪倒,惟有燕未归略有迟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对五人却很冷淡,倘若想报私仇,略施手段,五人就是不死,也难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通行,欲避不能,惊慌之余,决意来向谷缜请罪。
谷缜瞧见五人模样,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五人听见,脸色发绿。谷缜扫视五人,挥手笑道:“别想岔了,我说得活罪,是陪我喝一顿酒。”当下叫来五坛烈酒,笑道:“一人一坛,喝完了,大家一笔勾销。”
五劫奴均不善饮酒,此时无法,各领一坛,苦着脸喝下,加上谷缜殷勤相劝,不多时,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屋里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连哄带赞,助长其势,直待陆渐听到吵闹,前来阻止,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愁眉苦脸,跟在三人后面,谷缜却是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缜本是旧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个释然,更被谷缜天天拉着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和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碧,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鼓声雷动,旗帜飞扬,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犹如一阵雷鸣,激荡山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身穿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蹬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但装备虽然简陋,阵势却极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暗暗点头。
戚继光点名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多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甚有纪律。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一笑,扬声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但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浑身是力。
戚继光盯着他,似笑非笑,说道:“王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里话?”王如龙咧嘴直笑,“我这辈子也有一个瞧得上的,就是戚大人您了。”他这一开口,嗓子洪亮,铜钟也似。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但听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嘴,今天我请来了能人,你有没有胆子跟他较量?”王如龙道:“好啊,我王如龙本事不大,却有胆子。”戚继光转头向陆渐笑道:“你看他这狂态,代我好好教训教训。”
王如龙觑着陆渐,嘴里不说,心里却犯嘀咕:“这少年人貌不惊人,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拳擦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么?”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阴阳阵。”
王如龙一呆,蓦地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皱眉道:“你小子不知厉害,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嗡嗡声一片,王如龙瞪着陆渐,两腮鼓起,蓦地将头一甩,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将脸一板:“军法如山,你敢违抗?”王如龙脖子耿起,说道:“您不答应,砍我脑袋就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也罢,你有何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看我砍不砍你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说道:“我要和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
“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铸石塔,谁高谁赢。”此言一出,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纷纷叫道:“对,对,铸石塔,铸石塔。”千人同声,势如滚雷。
戚继光始料未及,稍稍皱眉,回望陆渐,陆渐尚未答话,谷缜已经说到:“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太露锋芒,但听谷缜如此一说,不便和他相左,只好点一点头。
王如龙脱光上衣,露出虬结肌肉,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石崖切割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的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声,巨石应声被他扛了起来,军中彩声轰响,陆渐也是动容,想到:“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这人力气好生了得!”
王如龙走了七八步,将巨石稳稳放在岸边,转身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之上。一时间,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叠,笔直如塔,比王如龙双手举起还要高出两尺。这时间,只见王如龙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地吐气开声,双臂向上一抬,那块巨石高高废气,啪嗒一声,搁在石塔顶端。
“乖乖。”谷缜吐出舌头,“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陆渐微微点头,心道:“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说话间,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又将那石块高高抛起,啪嗒一声,叠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在空中,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则是腰胯胸腹的内力巧劲,更难得是,石块抛起后,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顶端,抑且方位轻重无一不巧。若不然,搁得偏了,石块不稳,势必滚落,搁得低了,必然碰着下方石块,撞跨石塔。王如龙一抱一托看来轻易,谷缜、陆渐却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奥妙,心中不胜惊奇。
一时间,只见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那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功夫,已然高及四丈,笔直送礼。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块越发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龙所抱石块越来越小,由四百来斤减为一百斤,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汗如雨下,面色血红,额上青筋怒张,突突直跳。
第九块巨石刚刚垒罢,王如龙脚地踉跄,后退两步,一跤坐倒,说道:“就这样了,我也不成了。”众人敬佩万分,纷纷鼓掌喝彩。王如龙瞥着陆渐,意带挑衅。戚继光也望着陆渐,嘴里不言,眼中却有担忧之意。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默运大金刚神力,双掌齐推,咔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将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却不摇不晃,纹丝未动。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两眼瞪圆,脸色大变,其他军士更是目瞪口呆,偌大操场,落针可闻。
咔地一声,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动。一时间,只看陆渐搓骨牌也似,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见矮,最终九块巨石分落九处,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说道:“小子献拙,也来垒一座石塔。”当下抱起最轻的石块个在地上,再将次轻者垒其上,之后石块逐次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直到把王如龙所垒石塔颠倒过来。
陆渐将“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神力巧劲无不登峰造极,此时巨石嵌合,丝丝入扣,极快且稳,层层叠高,不多时,陆渐双臂一松,第九块千斤巨石犹如飞来山峰,腾起数丈,啪嗒一声,沉沉压在塔顶,整座石塔看起来就如一把倒立石椎,将垫底石块深深压入土里。这时间,众将士才算回过头来,掌声如雷。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仔细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哪里,说好了垒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如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已跳起来,连啐两口,叫道:“屁话屁话,我说谁高谁赢,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上面大,下面小的筑塔本事,我王如龙万万不及。”说着磕头便拜,陆渐连忙将他扶住,说道:“如龙兄,你拜我做甚?”
王如龙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到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俩月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曾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只要我甘心修炼,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不过,将来若是遇到金刚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爷如此了得,想必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晚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要见识你的阴阳阵法呢。”
王如龙精神一振,从人群中拖出一根长大毛竹,柱子上密密层层,布满枝丫。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后,各有两只竹枪,一支镗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展翅。
谷缜一瞧,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戚继光听到,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威力不知如何,但这样子么,真是不大好看。”戚继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使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虽丑,却很有用。”谷缜翘起大拇指,赞道:“戚兄两句话,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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