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唯《禹誓》为然,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
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
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即此
言汤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且不惮以身为犠牲,以祠说于上帝鬼神,即此汤兼
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汤取法焉。
且不惟《誓命》与《汤说》为然,周《诗》即亦犹是也。周《诗》曰:“王
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若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
小人之所视。”若吾言非语道之谓也?古者文、武为正,均分赏贤罚暴,勿有亲
戚弟兄之所阿。即此文、武兼也。虽子墨子之所谓兼者,于文、武取法焉。不识
天下之人,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
然而天下之非兼者之言,犹未止。曰:意不忠亲之利,而害为孝乎?子墨子
曰:姑尝本原之孝子之为亲度者。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
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即吾恶先从事即得此?
若我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爱利吾亲乎?意我先从事乎恶人之亲,然
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乎?即必吾先从事乎爱利人之亲,然后人报我以爱利吾亲也。
然即之交孝子者,果不得已乎?毋先从事爱利人之亲者与?意以天下之孝子为遇,
而不足以为正乎?姑尝本原之。先王之所书《大雅》之所道,曰:“无言而不仇,
无德而不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即此言爱人者必见爱也,而恶人者必见恶
也。不识天下之士,所以皆闻兼而非之者,其故何也。意以为难而不可为邪?尝
有难此而可为者。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
后兴,扶垣而后行。故约食为其难为也,然后为而灵王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
也,即求以乡其上也。昔者越王句践好勇,教其士臣三年,以其知为未足以知之
也。焚舟失火,鼓而进之。其士偃前列,伏水火而死,有不可胜数也。当此之时,
不鼓而退也,越国之士可谓颤矣。故焚身为其难为也,然后为之,越王说之,未
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上也。昔者晋文公好苴服。当文公之时,晋国之士
大布之衣,牂羊之裘,练帛之冠,且苴之屦,入见文公,出以践之朝。故苴服为
其难为也,然后为,而文公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也,即求以乡其上也。是故
约食、焚身、苴服,此天下之至难为也,然后为,而上说之,未逾于世而民可移
也,何故也?即求以乡其上也。今若夫兼相爱、交相利,此其有利,且易为也,
不可胜计也。我以为则无有上说之者而已矣。苟有上说之者,劝之以赏誉,威之
以刑罚,我以为人之于就兼相爱、交相利也,譬之犹火之就上、水之就下也,不
可防止于天下。
故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
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
兄必友,为人弟必悌。故君子莫若欲为惠君、忠臣、慈父、孝子、友兄、悌弟,
当若兼之不可不行也。此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
卷五
○非攻上第十七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
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
以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
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
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
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
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
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
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
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
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
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
为非攻国,则不知而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
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
○非攻中第十八
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情欲誉之审,赏罚之当,刑政之
不过失,是故子墨子曰:古者有语:谋而不得,则以往知来,以见知隐。谋若此,
可得而知矣。今师徒唯毋兴起,冬行恐寒,夏行恐暑,此不可以冬夏为者也。春
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此不可以春秋为者也。今唯毋废一时,则百姓
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今尝计军上,竹箭、羽旄。幄幕、甲、盾、拨,劫
往而靡弊腑冷不反者,不可胜数。又与其矛、戟、戈、剑、乘车,其列住碎折靡
弊而不反者,不可胜数。与其牛马,肥而往,瘠而反,往死亡而不反者,不可胜
数。与其途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
安,食饭之不时,饥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丧师多不可胜
数,丧师尽不可胜计,则是鬼神之丧其主后,亦不可胜数。国家发政,夺民之用,
废民之利。若此甚众,然而何为为之?曰:我贪伐胜之名,及得之利,故为之,
子墨子言曰:计其所自胜,无所可用也。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今攻三
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杀人多必数于万,寡
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今万乘之国,虚数于千,不胜而
入。广衍数于万,不胜而辟。然则土地者,所有馀也;王民者,所不足也。今尽
王民之死,严下上之患,以争虚城,则是弃所不足而重所有馀也。为政若此,非
国之务者也!
饰攻战者言曰:南则荆、吴之王,北则齐、晋之君,始封于天下之时,其土
地之方,未至有数百里也。人徒之众,未至有数十万人也。以攻战之故,土地之
博,至有数千里。人徒之众,至有数百万人、故当攻战而不可为也。子墨子言曰:
虽四五国则得利焉,犹谓之非行道也。譬若医之药人之有病者然,今有医于此,
和合其祝药之于天下之有病者而药之。万人食此,若医四五人得利焉,犹谓之非
行药也。故孝子不以食其亲,忠臣不以食其君。古者封国于天下,尚者以耳之所
闻,近者以目之所见,以攻战亡者,不可胜数。何以知其然也?东方有莒之国者,
其为国甚小,间于大国之间,不敬事于大,大国亦弗之从而爱利。是以东者越人
夹削其壤地,西者齐人兼而有之。计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
虽南者陈、蔡,其所以亡于吴、越之间者,亦以攻战。虽北者且不一著何,其所
以亡于燕代、胡貊之间者,亦以攻战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王公大人,情欲
得而恶失,欲安而恶危,故当攻战而不可不非。
饰攻战者之言曰:彼不能收用彼众,是故亡。我能收用我众,以此攻战于天
下,谁敢不宾服哉!子墨子言曰:子虽能收用子之众,子岂若古者吴阖闾哉?古
者吴阖闾教七年,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焉。次注林,出于冥隘之径,战于柏
举,中楚国而朝宋与及鲁。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齐,舍于汶上,战于艾陵,大败
齐人,而葆之大山。东而攻越,济三江五湖,而葆之会稽。九夷之国莫不宾服。
于是退不能赏孤,施舍群萌,自恃其力,伐其功,誉其智,怠于教。遂筑姑苏之
台,七年不成。及若此,则吴有离罢之心。越王句践视吴上下不相得,收其众以
复其仇,入北郭,徙大内,围王宫,而吴国以亡。昔者晋有六将军,而智伯莫为
强焉。计其土地之博,人徒之众,欲以抗诸侯以为英名。功战之速,故差论其爪
牙之士,皆列其舟车之众,以攻中行氏而有之。以其谋为既已足矣,又攻兹范氏
而大败之。并三家以为一家而不止,又围赵襄子于晋阳。及若此,则韩、魏亦相
从而谋曰:“古者有语:‘唇亡则齿寒。’赵氏朝亡,我夕从之。赵氏夕亡,我
朝从之。诗曰:‘鱼水不务,陆将何及乎?’”是以三主之君,一心戮力,辟门
除道,奉甲兴士,韩、魏自外,赵氏自内,击智伯,大败之。
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
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今以攻战为利,则盖尝鉴之于智伯之事乎?此其
为不吉而凶,既可得而知矣。
○非攻下第十九
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所誉善者,其说将何哉?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
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意亡非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
中人之利,故誉之与?虽使下愚之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
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今天下之所同义者,圣王之法也。今天下之诸侯,
将犹多皆免攻伐并兼,则是有誉义之名,而不察其实也。此譬犹盲者之与人同命
白黑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则岂谓有别哉!是故古之知者之为天下度也,必顺
虑其义而后为之行。是以动则不疑,速通成。得其所欲,而顺天、鬼、百姓之利,
则知者之道也。是故古之仁人有天下者,必反大国之说,一天下之和,总四海之
内,焉率天下之百姓,以农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
赏之,鬼富之,人誉之,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参乎天地,至今不废。此则
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则不然。将必皆差论其爪牙之士,皆列其舟车之卒
伍,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入其国家边境,芟刈其禾稼,斩其树
木,堕其城郭以湮其沟池,攘杀其牲牷,燔溃其祖庙,劲杀其万民,覆其老弱,
迁其重器,卒进而柱乎斗,曰:“死命为上,多杀次之,身伤者为下。又况失列
北桡乎哉?罪死无赦!”以“譂”其众。夫无兼国覆军,贼虐万民,以乱圣人
之绪。意将以为利天乎?夫取天之人,以攻天之邑,此刺杀天民,剥振神之位,
倾覆社稷,攘杀其犠牲,则此上不中天之利矣。意将以为利鬼乎?夫杀之人,灭
鬼神之主,废灭先王,贼虐万民,百姓离散,则此中不中鬼之利矣。意将以为利
人乎?夫杀之人为利人也博矣!又计其费,此为周生之本,竭天下百姓之财用,
不可胜数也,则此下不中人之利矣。
今夫师者之相为不利者也,曰“将不勇,士不分,兵不利,教不习,师不众,
率不利和,威不圉,害之不久,争之不疾,孙之不强,植心不坚,与国诸侯疑。
与国诸侯疑,则敌生虑而意羸矣。偏具此物,而致从事焉,则是国家失卒,而百
姓易务也。今不尝观其说好攻伐之国?若使中兴师,君子,庶人也必且数千,徒
倍十万,然后足以师而动矣。久者数岁,速者数月,是上不暇听治,士不暇治其
官府,农夫不暇稼穑,妇人不暇纺绩织纴。则是国家失卒,而百姓易务也。然而
又与其车马之罢弊也,幔幕帷盖,三军之用,甲兵之备,五分而得其一,则犹为
序疏矣。然而又与其散亡道路,道路辽远,粮食不继傺,食饮之时,厕役以此饥
寒冻馁疾病,而转死沟壑中者,不可胜计也。此其为不利于人也,天下之害厚矣。
而王公大人乐而行之,则此乐贼灭天下之万民也,岂不悖哉!今天下好战之国,
齐、晋、楚、越,若使此四国者得意于天下,此皆十倍其国之众,而未能食其地
也,是人不足而地有馀也。今又以争地之故而反相贼也,然则是亏不足而重有馀
也。
今遝夫好攻伐之君,又饰其说以非子墨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