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难道不是他以此为伽利布讨还血债?耶齐尔·伊本·卡里夫,这位同兄弟一道在沙漠中行走了二十年的酋长,不会处死为自己报仇雪恨的男人。于是耶齐尔允许伊本·哈兰离开,还有他的金达斯情妇。
“米兰达给咱们寄了封信。”阿尔瓦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贾罕娜看了伊本·哈兰一眼,丈夫的神情让她安心。贾罕娜放开阿马尔,问阿尔瓦:“你读过了?”
“我读了个开头。你先看吧。”他说着,把信递过去。
贾罕娜接过信,摊开信纸,读了起来。阿尔瓦走到餐柜前,为自己倒了杯酒。他看了看玛丽莎和阿马尔,前者摇摇头,后者点点头。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倒了杯酒,没有兑水,直接端了过去。
贾罕娜大声读道:〃……今年夏天巨变连连。费尔南和国王终于攻占了阿拉桑的最后三座城池。我不知道细节,也没过问。但我听说,其中两座城邦死伤无算。我知道这个消息不会令你们高兴,对阿尔瓦也一样,我也知道它会给阿马尔带来莫大悲伤。不知事到如今,阿马尔是否相信我对他并无仇恨,是否相信我能理解他的悲伤,而且罗德里格肯定也感同身受。
〃不过,我想费尔南是不会那么想的,但迭戈有可能——对此,我也不敢确定。我这些年很少见到他们。贾德慈悲,迭戈和他妻子生了个男孩,那是我的第一个孙子,而且母亲一切安好。其实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他的名字叫罗德里格。国王专门为迭戈创造了个新头衔:他是统一后的埃斯普拉纳的第一任宰相。人们都说费尔南会在战争中带给我们胜利,迭戈则会在和平年代指引我们前进。我当然为他感到高兴,不过作为母亲,真希望费尔南心中能多一点慈悲。我想咱们都知道他在哪儿失去自己的慈悲,但可能只有我还记得他曾有过的温情。
〃我听起来像个老人,是吗?我有孙子了。我是个老人。我通常并不认为自己变了很多,但也许我真的变了。对了,你们现在肯定认不出国王——他胖得不可思议,跟他父亲一样。
〃他们今天春天移走了罗德里格的尸骨,就在夏季攻势开始之前。我不想让他离开牧场,但两个孩子和国王都认为他应该在叶斯特伦得到礼葬,而我没心情跟他们三个争斗。我过去可是很擅长争斗的。但有一点,我始终态度强硬,而且没想到迭戈和拉米罗王也同意了:他墓碑上的铭文是阿马尔多年前寄给我的悼诗。
〃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合适,其实他们也这么想。我去参加了典礼。叶斯特伦变化很大—一阿尔瓦,你肯定认不出那个地方了。罗德里格如今躺在王家教堂日轮盘旁的一间小屋里,那里有座大理石雕像,是拉米罗新找来的某个雕刻家的作品。当然,它其实并不像罗德里格,因为雕刻家从没见过他。他们给罗德里格戴上了鹰盔、鞭子和长剑,他看起来严肃得要命。他们还把阿马尔的诗句刻在雕像基座上,可惜用的是埃斯普拉纳语。不过是国王亲自翻译的,我想这很说明问题了,对吗?
〃他是这么翻的:见此文者,汝当知晓,碑下之人集荣誉、坚贞、爱国、勇气
于一身,大神有诸多奇迹,他当属其一。〃
贾罕娜很明显在压抑着内心的激荡。阿尔瓦有时觉得,如果她允许自己落泪会更好些。这话玛丽莎也说过不止一次。伊沙克去世时,贾罕娜哭了,还有她的第三个孩子——一个女儿死产的那次。除此以外,在阿尔瓦的印象中她再没哭过,哪怕是在西尔威尼斯附近那座山冈上。
贾罕娜此刻也控制着自己,把信放到一边,轻声细气地说:“也许我该在庆生会结束后再继续读。”
似乎是为了表示支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院子里飘进来,显得很不耐烦:“你们来不来!我们都等着呢!”
“快走吧,”阿尔瓦决定替大家拿个主意,“要是让蒂娜再等下去.她肯定跟我没完。”
他们走到院子里。他的朋友们都在,人数颇为可观。贾罕哪的母亲艾莲·贝·达内尔也来道贺,阿尔瓦首先向她致意。他的女儿像一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跑来跑去地把所有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随即冲向厨房,清脆的笑声在庭院中回荡。
“你们所有人,”她们刚刚跑开,玛丽莎便说,“都要发誓,不许提蛋糕烤煳了。”
这句话引来一片笑声。阿尔瓦转头四顾,寻找着伊本·哈兰·诗人坐在庭院角落的一张椅子上,那里正好可以伸伸腿。
蒂娜和瑞奇尔走了回来,这次显得礼貌端庄了许多。她们的成果放在若干银盘中。谁都没提蛋糕的问题。而把女儿当成双月女神的阿尔瓦更是赞不绝口,直夸美味。玛丽莎不时为他斟满酒杯。
人们敬了他几轮酒,阿尔瓦在众人要求下讲了段话,还说了个冷笑话:说是自己已经准备好盘踞在火炉旁,可惜他的两个负担还没嫁掉,所以难以如愿。女儿们朝他做了个鬼脸。
坐在角落里的阿马尔宣称,他和艾莲还不淮备交出火炉旁的位置,阿尔瓦得排队等待。
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朋友们纷纷起身告别,人们拥抱他时表露出的温情暖意,让阿尔瓦颇为感动,也有点意外。他心里始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有了两个快要长大成人的女儿,—位爱他的妻子,还有那么多感睛颇深的朋友。很多时候,在自己心中,他还是过去那个阿尔瓦,才刚成人不久,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一道从卡卡西亚出发,马镫调到高得可笑的位置。
他喝了不少酒,比平时多得多。这是玛丽莎干的,她显然认为今天多喝几杯对他有好处。阿尔瓦记得自己轻轻抱了抱艾莲,与她吻别。老人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面颊。这也是他不敢相信的事情之一,多年以前,他便意识到老人认同自己。阿尔瓦环顾四周。女孩们已经不见了,贾罕娜和阿马尔的双胞胎也是。他们应该是在楼上,几乎可以肯定是在捣什么乱。他们随时都可能听到—声尖叫传来。
但庭院里非常安静,还有点冷。玛丽莎给自己拿了件披肩,又给贾罕娜拿了一件——她把母亲送到家后,又回到这里。贾罕娜点起蜡烛。阿尔瓦想要站起来帮忙,但女医师示意让他待着别动。
他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但心中却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令他站起身来,拿着酒瓶和杯子,走到阿马尔的座位旁边,伊本·哈兰正好喝完杯中残酒,阿尔瓦为他斟满。
“愿你行在神的道上,老朋友,”阿马尔庄重地笑着对他说,“我的友情和祝福,从今天直到永远。”
阿尔瓦点点头。“你能为我做件事吗?”他问,“我知道今天应该高高兴兴。我也的确很高兴。嗯,女孩们和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楼上,咱们不用担心让他们失望。”
“那可是件好事。”阿马尔板着面孔说。
阿尔瓦不满地哼了一声,所有人都拿他的女儿跟他开玩笑。“实话实说,如果咱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未曾改变,那才不对劲呢。我可装不了。阿马尔,你曾为许多君王和哈里发即兴献诗,你能替我作一首吗,就算生日礼物?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阿马尔的表情为之一变,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我深感荣幸。”他轻声说道,“你有主题吗?”
“你知道是什么主题。”
他们说话的当口,两个女人走了过来,裹着披肩,并排坐在一张石椅上。
院子里悄无声息。他们看着伊本·哈兰,默默等待。孩子们的笑声透过一扇敞开的窗口,从楼上飘进花园。
阿马尔念道:
试问费扎那,
菲巴兹仍在否?
阿德诺和朗札仍在否?
饱学之城拉寇萨仍在否?
尚有多少智者盘桓其中?
那滋养权势的红谷中,
众塔之城卡塔达仍在否?
丝绸漫卷的塞芮亚城仍在否?
图德斯卡、艾尔维拉和阿加新仍在否?
还有昏光下的西尔威尼斯王城,
阿梵提那宫的溪流美园和拱顶宝殿,
是否还能觅影踪?
清泉水瀑齐哀叹,
仿佛在晨光下,被迫离弃心上人。
它们在为过往的雄狮落泪,
为阿拉桑的终曲伤悲,
噢,我至爱的阿拉桑,
逝去的阿拉桑。
优美动听的嗓音归于沉静。阿尔瓦抬头注视天空。几颗星星冒出了头,白月很快就要升到索兰尼卡上空。它的光芒是否会落在西方的那座半岛?
光阴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罗德里格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身为埃斯普拉纳的统帅和宰相,为拉米罗大帝效力。罗德里格在叶斯特伦,躺在那雕像下,棺石中。
阿尔瓦又往自己杯中斟满酒,但碰都没碰便放在身边的椅子上,这是一份祭奠。他站起身,朝阿马尔伸出右手。西尔威尼斯的那个黄昏过后,伊本·哈兰的腿再也没能彻底痊愈。
“来吧,”他说,“天黑了,外面冷。我想咱们都需要光亮,还有孩子们要照顾呢。”
他看到贾罕娜也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玛丽莎领他们进屋去,然后低声跟仆人们嘱咐了几句。那天晚上,他们在一间明亮的饭厅里共进晚餐。屋里点了两堆火,儿女们的笑声萦绕其中。阿马尔、贾罕娜和两个男孩告辞时,夜色已深。好在他们走不了多远便能到家。
阿尔瓦倾听着玛丽莎和保姆安顿那两位兴奋过头的小姑娘。他上楼去跟女儿们道过晚安,然后和妻子走过楼道,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关好门,拉上窗帘,把黑夜挡在外面。白月将光芒洒在举办庆生会的庭院里,洒向池水和水中游弋如梭的小鱼。它为橄榄树、无花果树染上银光,也装点了爬满藤蔓的墙壁和晚秋灌木旁的几株高大柏树。
它照耀着石桌、石椅和喷泉旁那三只斟满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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