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格爵士冲身边的老兵咧嘴一笑,“跟我见过的所有德拉达—样,满嘴狗屁。”
“嗨,我说,这可是足以引发决斗的侮辱。”莱恩·努涅斯粗声大气地道,那满是伤痕的干瘪脸孔正试图挤出勃然大怒的表情。
罗德里格哈哈大笑,“你爱这小子的父亲,就像爱自己的兄弟。这活你都跟我唠叨好几年了。你亲自选中他儿子来参加这次任务。难道你想否认不成?”
“有必要的话,我会否认一切,”队长的副手断然道,“伯里诺的儿子这会儿已然惹得你赏他—记老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错误。”他俩看着坐在地上的阿尔瓦,都缓缓摇了摇头。
“没准儿真是这么回事,”队长最终评论道,但他似乎不怎么在乎,“咱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起来吧,小子。在脸蛋上敷点凉东西,要不然估计你会有很长时间没办法对任何话题高谈阔论了。”
莱恩·努涅斯已经拨转马头,向大队人马骑去。队长也正要离开。阿尔瓦站了起来。
“队长。”他有点费劲地叫道。
罗德里格爵士扭回头来看他,灰眸中透出好奇的光芒。阿尔瓦知道自己又要多嘴了。也罢。没想到父亲过去跟自己一样,简直不可思议。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而且现在看来他能加入这支队伍,不是母亲前往瓦斯卡岛朝拜之故。
“嗯,刚才的情况不允许我讲完最后的想法。我只是想说,若是为了保护您的妻子和孩子,我愿以死相拼。”
队长嘴角一挑,仿佛又听到了什么笑话,“说实话,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们,还是先考虑如何保护自己吧。行了,阿尔瓦,我说让你在下巴上敷点东西,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不赶快消肿,你会把费扎那的女人们都吓跑,白白葬送自己的机会。不过别忘了,以后说话前先动动脑子。”
“但我的确动了脑……”
罗德里格扬起右手,以示警告。阿尔瓦立刻把嘴闭上。队长催动坐骑,一路小跑回到队伍中。没过多久,阿尔瓦也牵着战马来扎营用饭。他感觉很奇怪,虽说下巴疼得要死,浸水的湿布也只能稍减痛楚,但心情倒是一点不坏。
阿尔瓦的脑子转得飞快,说什么也停不下来。他认为队长说得没错,加西亚·德拉达的劫掠计划把私人恩怨变成了国事纠纷。只要别人提出正确论断,阿尔瓦总能虚心接受。他向来以这种品质为傲。
这事现在已过去了好几天。肿胀但未骨折的下巴,成功完成了将层出不穷的想法烂在任务。
每年两次向费扎那城征收派瑞亚思,已变得好似例行公事,而非战争行为。拉米罗王只需派出罗德里格爵士这样地位尊崇的队长,而不用大军压境——对方知道拉米罗有能力派出大军。当然,岁贡不会被拒绝,但可能缴得不大痛快,而且在他们带着金子从阿拉桑返回之前,都必须表现出坚决的姿态。这些东西是阿尔瓦在轮值前哨斥候时,跟卢杜斯和马丁这两位最有经验的游骑兵学来的。
他们还教了他别亩鳎赫馓嗽蹲阋残碇荒芩憷泄拢映ぞ辉市碛腥舜中拇笠猓乇鹗窃诖蠡脑桶⒗5厍K浅巯蚰戏剑⒉幌胙靶瓶剑庵Ф游楸旧硎歉鱿笳鳎彩翘跣畔ⅲ核脖鹣胝腥峭呃锥嗟钠锉荒芘鲇陕薜吕锔瘛け炊商刂富拥亩游椤?
卢杜斯教他如何通过鸟类的飞行轨迹,判断出这片平原上哪里存在溪流和池塘。马丁告诉他如何从云形中读出天气变化—一阿尔瓦早就了解遥远北方临海地区的风起云涌,不过半岛南部的情况迥然不同。另外,队长亲自建议他抽短马镫。自从头天早上一拳把他揍飞之后,这还是罗德里格爵士头一次跟他说话。
“头几天你可能觉得不太舒服,”队长道,“但很快就能适应。我的所有部下都学会了这种骑术。这里每个人都懂。你在战斗中很可能需要从马鞍上站起来,或是跃身下马,到时候你会发现马镫位置较高方便些,它也许能救你的命。”
他们已经进入大荒原,逐渐接近拉米罗王向费扎那城征收岁贡之初在此地修筑的两座哨所。虽说他们只能逗留一晚,留下家信、补给和闲话,转天就得起程,但两处哨所里的驻军见到这支队伍都欣喜若狂。
阿尔瓦可以想见,在劳伯和贝札的生活注定孤独寂寞,不啻于一种煎熬。阿拉桑的哈里发政权倒台后,半岛的势力平衡也许发生了变化,但那只是渐进的过程。而且瓦雷多人在塔戈拉地区驻军,无论规模多小,都是个不容忽视的挑衅。
在这片辽阔旷野上,只有这一小撮士兵随时准备面对亚夏人的利剑与飞矢。
起初两年,拉米罗国王试图鼓励贾德人在哨所周围定居。他不能强迫国人移居过去,但许下十年免税期的好处——考虑到要维持稳步扩充的军队开销巨大,这种保证并非小事——当然还少不了许诺用军队支持。但这些不够。至少当时不够。只有十五六户人家因为在北方实在没有活路,出于勇敢、轻率或是绝望的心睛,才试图定居在阿拉桑的门户地带,过上新生活。
时局也许会变,但哈里发麾下大军以雷霆之势席卷高地的往事,还是人们心中的鲜活记忆;而且所有肩膀上顶着脑袋的人都知道,拉米罗王正与鲁恩达的兄弟、贾洛纳的叔父陷入鏖战,他绝不会对塔戈拉地区这两座具有投机性质的堡垒和蜷缩在它们周围的农家,提供不计后果的支援。
平衡也许在倾斜,好在依旧算是平衡。队伍继续南行,阿尔瓦想起在两座哨所周边的田地中看到的那些愁眉不展、面露难色的男女老少,不禁觉得跟北方毗邻鲁恩达的边境地区、与贫瘠土地和过早的霜冻抗争的农夫相比,这里的百姓更显凄苦。就连他们耕作的田地都显得脆弱可怜,只是一望无垠的大荒原中留下的小小划痕。
队长似乎不这么看。罗德里格爵士会翻身下马,跟见到的每位农夫交谈。有一次阿尔瓦离得比较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有关作物轮种的问题,以及塔戈拉的降雨规律。
“瓦雷多真正的武士不是咱们,”某次谈话后,罗德里格爵士飞身上马,对同伴们说,“而是这些人。所有追随我的人,如果忘记了这一点,那可是大错特错。”
队长讲这番话时,表情异乎寻常地严肃,似乎想看看有谁敢不同意。阿尔瓦完全没有说话的冲动,他揉着刚冒出胡茬的受伤下巴,嘴巴闭得很严,只顾认真思索。
大荒原永远保持着一马平川的地貌,根本找不到任何边界标志,但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老菜恩·努涅斯提高嗓门,通知所有人:“咱们进入阿拉桑了。”
三天后,接近日落时分,斥候们望到了塔瓦雷斯河,没过多久,阿尔瓦便看见费扎那的座麈塔楼和高高围墙。这座城邦藏在大河转北的一个拐弯处,在斜口日夕照下仿佛涂了一层蜜色。
第—个发现事态有异的是卢杜斯。数量惊人的乌群正在城邦北墙外的河道上方飞掠盘旋。阿尔瓦从没见过这番景象。那里少说也有数干只乌。
“战场上就是这样,”马丁轻声说,“我是说,大战结束之后。”
莱恩,努涅斯眯起眼睛,想要一探究竟.片刻之后他转头望向队长,目光中透出探询之意。罗德里格爵士没有下马,所以谁都没动。队长远远地盯着费扎那,看了很久。
“河里有死尸,”他最终说,“咱们今晚在这儿扎营。摸清状况之前,我不想靠得更近,或是进入城邦。”
“要不我带两三个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马丁问。
队长摇摇头,“我想用不着咱们去打探。今晚要点—堆显眼的篝火。菜恩,设双岗,我要让城里人知道咱们已经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吃罢晚餐,进行过日落祈祷,祝愿太阳神夜里一路安然。随后所有人都聚拢在火堆周围,马丁弹起六弦琴,卢杜斯和巴拉诺在璀璨星空下唱起歌谣。
圆盘一样的白月刚刚从东方升起,便有三名骑手来到营地,完全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
这三人从骡子上下来,被岗哨卫兵领进篝火圈内,歌声与音乐戛然而止,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他的部下得知了那天在费扎那城中发生的变故。
第三章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胡萨里·伊本·穆萨的卧室中听到街上传来尖叫。有个奴隶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回来时面如死灰。
他们不相信这个奴隶。等到伊本·穆萨的朋友,另一位不算特别成功的商人——这一点显然救了他的命——派出自己的仆人、带来同样的消息时,他们才接受这不容辩驳的事实:那天上午前往城堡的人都死了。
无头尸身在城壕中顺流而下,成为鸟群口中的腐肉。看来卡塔达城那位极讲效率的国王已经得出结论,只有这样做才能一劳永逸地解除费扎那的暴乱威胁。只用了几个小时,这座城市的所有权贵便被实实在在地一扫而空。
贾罕娜的病人,热爱奢侈生活的丝绸豪商正躺在床上,用右手遮住眼睛,刚刚排出结石的身子颤抖不止,极其虚弱。听来难以置信,但他本该出现在城壕中的尸堆间。贾罕娜不太成功地拼命压制住内心激荡的情绪,仔细观察病榻上的商人。同过去一样,她心灵的避难所在于医师天职。贾罕娜欣慰地发现自己还能控制住语气,便柔声指挥维拉兹再配一剂催眠药,但伊本·穆萨的反应令她吃了一惊。
“不用了,贾罕娜,谢谢你。”他说着把手放下,睁开双眼;声音很弱,但十分清晰,“我需要保持头脑清醒。他们可能会来杀我。你最好赶紧离开这所宅院。”
贾罕娜没想过这点。他说的当然没错。阿玛力克手下那些凶残的沙漠佣兵,没道理让一场意外的病痛.阻止他们砍下胡萨里的脑袋。至于那个导致他未能赴会的恼人医师——金达斯医师……
贾罕娜耸耸肩。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她和胡萨里四目相对。商人脸上有种可怕的表情逐渐增强,那是具形化的恐惧。贾罕娜不知若是自己面对这种情况,该是个什么样子—一在温暖的密室里待了几乎整整一天,浑身湿透、疲惫不堪,又要面对骇人的消息,面对屠杀。
“我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没区别,”她再度为自己平静的声音感到惊奇,“伊本·哈兰知道我是谁,记得吗?是他把我带来的。”
真奇怪,她内心深处还是不肯相信是阿马尔·伊本·哈兰设下这桩圈套,屠杀无辜市民。贾罕娜也说不好为何自己要在乎这些:他是个杀手,全阿拉桑都知道。一名杀手显得老于世故、风趣幽默,又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评价颇高?
维拉兹在她身后谨慎地轻咳一声,表示有话想说,这通常意味着他不同意贾罕娜的观点。她没有回头,只是道:“我明白。你觉得咱们应当离开。”
这位过去曾为伊沙克效劳的灰发老仆,压低声音喃喃道:“我相信最可敬的伊本·穆萨的提议十分明智,医师。穆瓦迪人也许会从伊本·哈兰口中得知您的消息,但没有追杀您的道理。可如果他们来找伊本·穆萨老爷,发现咱们也在这里,那么您的存在难免会激怒他们。我敢保证,尊敬的伊本·穆萨老爷也会这样跟您说的。小姐,他们是沙漠游牧民。他们不……开化。”
贾罕娜终于转过身来,发觉自己把满腔恐惧和怒火转嫁到最忠诚的朋友头上,而且这不是头一次了。“所以你想让我抛弃病人 ?'…'”她接口道,“这是我应当做的吗?咱们还真是‘开化’啊。”i“我正在康复,贾罕娜。”
她转身面对胡萨里。商人挣扎着坐起身来,“您已经做了医师所能做的一切。您救了我的命,虽说方法跟咱们预想的有所不同。”他出入意料地挤出—个难看的微笑,但目光中全无笑意。
在她的印象中,胡萨里的语气从未如此坚定果决过。贾罕娜甚至开始怀疑这桩骇人听闻的噩耗是否令商人产生了某种精神错乱,也许语气的变化就是一种表征。要是父亲在就好了,父亲可以告诉她答案。
但父亲,贾罕娜心想,已经没法告诉她任何事了。
穆瓦迪人很可能来找胡萨里,如果发现她在这儿,多半会一起捉走。麦支里贴沙漠的游牧民的确非常野蛮。阿马尔·伊本·哈兰知道她的确切身份。想来安排这次屠杀的,是卡塔达的阿玛力克,而在四年前对她父亲做了那件事的,也是卡塔达的阿玛力克。
有些人的生命中,确实存在某种时刻,所有支路都变得异常清晰,必须做出抉择,然后一切都将随之改变。
贾罕娜·贝·伊沙克转身面对病人,“我不会把你留下来独自等待他们。”
胡萨里这次真的笑了,“你能做什么呢,亲爱的?等那群蒙面人间进来时,请他们吃催眠药吗?”
“我给他们准备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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