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已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 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 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 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 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 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 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 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 换上了更优良的)?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 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 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程心问。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 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 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 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 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 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己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慢馒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 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正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 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 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 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你走以后白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 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如 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病) 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 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 “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 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程心问,这是赤裸裸的冒 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 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 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云天明轻轻叹息着,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 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 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现在,这 目光与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 但这种程心愿意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井没有持续多久,云天话了。 “程心,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是怎么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吗?” 程心轻轻摇头,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时候?!“但她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惊奇。 “那无数个晚上,我们常常在睡前打电话聊天。我们编故事,讲故事, 你总是编的比我好。我们变了多少故事,有上百个了吧?”
“应该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很惊奇自己 现在竟能如此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
大部分忘了,童年离我很远了。”
“但离我并不远,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编的和你编的,重新讲了 一遍又一遍。”
“给自己讲吗?” “不,不是给自己讲。我来到这里。总得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
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呢?想来想去,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童年,所以我就 讲我们编的那些故事,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甚至还出过一本选集,叫《地 球的童话》,很受欢迎。这是我们俩的书。我没有剽窃你的作品,你编的故 事署有你的名,所以,你在这里是着名的文学家:。”
以迄今为止人类对三体种族极其有限的了解,三体人两性结合的方 式是双方的身体融为一体。之后这个触合的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 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后代,也是云天明所说的孩子。但这些 个体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出生后思想上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并 不是人类愈义上的真正的孩子,三体世界真的没有童年。三体人和人类 学者都认为,这是造成两个世界社会文化巨大差异的根源之一。
程心紧张起来,她现在知道云天明并没有放弃。关健时刻到来了。她 必须做些什么。但要万分谨慎!她徽笑着说:“既然咱们不能说别的,那些故事总能讲把?那真的只和我们有关。。。。。。 “讲我编的还是你编的?” “讲我编的吧,把我的竟年带回来。”程心的回答几乎没有迟疑。连她都惊异自己思维的速度,仅一瞬间,她明白了云天明的用意。 “这很好,那我们下面不再说别的了,就讲故事,讲你编的那些故事。”云天明说这话时摊开两手看着上方,显然是说给监听者听的,意思很明 白:这样行了吧。肯定部是安全的内容。然后他转向程心,“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讲哪个呢?那我就讲。嗯《。。。。。。国王的新画师吧。” 于是,云天明开始讲那个叫《国王的新画师》的童话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在吟诵一首长长的古老歌遥。程心开始是在努力记忆,但渐渐 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时间就在云天明的童话中流逝。他先后讲了内容连续的三个故事:《国王的新画师》、《婆餐海》和《深水王子》。当第三个故事 结束时,在智子的显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显示会面的时间只剩一 分钟了。
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程心从童话的梦中突然惊醒,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 难以承受。她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这话脱口 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智子的话。
“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 中的一个地方。”
“那就在你送给我的那颗星吧,那是我们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 说。
“好,在我们的星星!”
在他们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视中,倒计时归零,画面消失,又变成一片 白噪声雪花,然后变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镜面。
舱内的绿灯灭了,此时三盏灯都没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处在最后 的生死线上。在几光年外三体第一舰队的某艘战舰上,她和云天明谈话 的内容正被重放接受审核,死亡的红灯随时会亮起,之前不会再有黄灯警 告。
在智子球体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 己。球形的太空艇对着智子的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个精致的 圆形项链挂件,自己就是绘在这个小圆盘上的肖像。她身着雪自的超轻 太空服,看上去纯净、年轻、美丽。最让她惊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宁静, 完全没有透出内心的波澜。想到这个美丽的挂钟将挂在云天明的心上, 她感到一丝安慰。
经过了一段程心很难判断长短的时间,智子消失了,红灯没有亮。外 面太空依旧,蓝色的地球在远方重新出现,身后是太阳。它们见证了一切。
超重出现。太空艇的发动机起程加速,返程开始了。 在返航的几个小时,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调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重新变成了一部记忆机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云天明说 过的话和讲过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发动机掉转方向,减速,这些 她都没察觉。直到一阵震动后,舱门打开,终端站港口的灯光透了进来。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来的四名官员中的两位,他们表情冷漠,只是简 单地打了招呼,就带着程心穿过港口,来到一道密封门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过去的事了,我们本来也没抱多 大希望能得到什么。”那位 PDC 官员说,然后请程心通过刚打开的密封门。
程心原以为这是港口的出口,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房间, 四壁都是某种晦暗的金属,极为密封,门在她身后关上后看不出一点儿痕 迹。这里绝不是休息的地方,陈设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放着一个话筒;这个时代话筒基本绝迹,只有进行高保真录音时才 使用。房间的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像硫磺味,皮肤也感到微微的瘙 痒,空气中显然充满静电。房间里挤满了人,特别小组的成员全在这里。 那两位迎接的官员一进房间,脸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变得与其 他人一样凝重和关切。
“这里是智子盲区。”有人对程心说。她这才知道人类已经能够屏蔽 智子了,尽管只能在这样窄小的封闭空间中做到。
总参谋长说:“现在请复述你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 起来的细节,每个字都很重要。”
然后,特别小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后离开的是一位工程师,她 告诫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带电的,千万不能触碰。
房间里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来,开始复述她记住的一 切。一个小时十分钟后,她完成了。她喝了一点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 会儿,就开始第二遍复述,然后是第三遍。在第四遍复述时,她被要求从 后向前回忆。第五遍是在一个心理学家小组陪同下进行的,他们用某种 药物使她处于半催眠状态,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间,六 个多小时过去了。
复述最后完成时,特别小组的人又拥进屏蔽室。这时他们才同程心握手拥抱,在激动中热泪盈眶,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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