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叫花子也说道:“真是衙门的口朝南开,有理没银子甭想进来。俺和俺这瞎爸爸都快饿昏了,这么大的一个衙门,就不能给俺们弄口饭吃儿!”
尹福见这两个叫花子可疑,朝李瑞东使了个眼色。李瑞东会意,对衙役道:“后头有什么吃的吗?”
那衙役吞吞吐吐地说:“好吧……衙役弄来了一袋麦子,刚蒸了一锅馍馍,是给太后、皇上准备的……”
“怎么?太后和皇上是人,俺们就不是人?没有俺们庄稼人每年辛辛苦苦种庄稼,那太后、皇上就得喝西北风去!”老叫花子使劲一拄树干,震得地“嘭嘭”响。
女叫花子也开了腔:“要知道,俺们庄稼人汗珠子摔八瓣啊!”
尹福对衙役道:“给她们父女俩一人拿一个馍来。”
衙役应诺,一忽儿端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馍馍,递给那两个叫花子。他们接过馍馍,狼吞虎咽般吃了,然后四只眼睛怔怔地望着尹福。老叫花子开口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好事做到底,现在天色已晚,俺们流离失所,没有地方安身,睡在人家的门洞里又不安稳。俺这个闺女正当黄花年纪,若遇上歹人又说不清道不明……”
衙役有点火了,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老叫花子翻着白眼道:“俺的意思是,让俺们在县衙门里住一宿,明个鸡一叫就上路。”说着,拄着树干就往里挤。
衙役慌忙将他扯住,叫道:“不行!你真是得寸进尺,给你轿子你就上。圣驾一会儿就到,今晚县衙里要住圣驾,几百个兵士还没地方住哪!”
女叫花子撇撇嘴道:“谁稀罕住你们这个王八窝,要俺说,你们这门口应该有副对子,叫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
“对,好,妙!横批是一窝混蛋!哈,哈……”老叫花子得意忘形地跳着,嚷着。
李瑞东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举拳欲打老叫花子,被尹福拦住:“瑞东,算了,他大概是老糊涂了。”
女叫花子搀着老叫花子哈哈笑着远去了,只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愈来愈小,渐渐消失。
衙役一甩袖子:“哼,城里这么多空房子,他们偏偏要往这里挤!”
尹福喃喃道:“来者不善啊!”
尹福吩咐一个衙役骑马到城门口去迎皇家行列,然后与李瑞东来到后院,刚进屋,猛见窗外对面房上有个人影一闪,尹福飞步奔出房间,那人影已无踪迹。
李瑞东道:“好像是个穿红衣服的女子。”
尹福道:“今晚又有一场拼杀……”
二人进了屋子,点燃了蜡烛,只见壁上有四个毛笔写的大字:善者不来!字迹如飞龙走蛇,墨香横溢。
尹福道:“这四个字肯定是那个红衣女子所题。”
李瑞东拉尹福坐在木椅上,说道:“尹爷,管他呢,人生有酒须当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咱们弄点酒,先喝上几杯再说。”
李瑞东出去向衙役要了一瓶竹叶青酒,又找了两颗山核桃,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人嗑了一颗山核桃,对酌起来。
酒过三巡,但听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圣驾到了,尹福连忙拉起李瑞东,到前面迎接圣驾。只见慈禧、光绪的轿子直抬到内宅门口,李莲英一眼瞧见尹福、李瑞东,急忙走过来问:“那些冒牌的‘圣驾’呢?”
尹福回答:“是义和团,我劝他们走了。”
李莲英叹道:“请走也好,省得刀对刀,枪对枪,双方都有死伤,又是一场虚惊。不过,冒充圣驾,是要砍头的。”
尹福道:“这国难当头,顾不上那么多讲究了。”
慈禧、光绪等人饱饱地吃了一顿晚膳。晚膳后,知县吴永捧着四个包袱来到慈禧面前,说道:“这些衣服粗陋不堪,只因太后、皇上出皇宫时,没带衣服,特将先人的遗物及自身的衣饰奉献,聊备替换,望太后赦臣死罪。”
慈禧点点头道:“你先下去吧。”她打开包袱一看,有蓝薄呢袄一件,深灰色罗纹裤子一条,没领绸汗衫一件,半截白绸中衣一条。她又打开一包,只见是大袖马褂一件,长袍一件,另备随身内衣一套。慈禧又打开第三包,净是长袍丝裤。第四包都是全新的袜子,是细白布做的,有十多双,包里另有一双矮腰细绒软胎的毡靴子。
慈禧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个吴永有分寸,很细心。两天多来,几次遇雨,别处都能忍受,只有两只脚在湿袜子里沤着,真难受,有了这些干净袜子,真是雪中送炭。”
★★★
这时,太监又抱来两个梳妆盒子,慈禧打开一看,梳篦脂粉一应俱全。慈禧道:“三天没照镜子了,不知成什么样子了,如今有了这梳妆盒里的镜子,可以装扮一下了。”
李莲英打来温水,慈禧的贴身宫女荣子和娟子赶快给慈禧洗头洗脸擦身。李莲英给慈禧细心地梳头,把过去的盘羊式改成了两把头。
慈禧照着镜子,伤感地说:“这头发又改了回来,过了几日难民的日子,真是甜酸苦辣都有。现在,我要换上旗装,露出庐山真面目。”
荣子拣了一件素雅一点的旗装替慈禧换上。慈禧梳了头,搽了粉,换上旗装,在屋里踱了几步,颇为得意,高兴地说:“一出了雁门关,那洋人分明是追不上了,各路勤王的兵马一到,咱们大清江山又得救了!”
一会儿,皇后、小主、格格们也走了进来,各拣了一件男人长衫穿了。
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奏道:“军机大臣王文韶到了!”
慈禧一听,怔了一怔,忙道:“他不是在北京城里吗?怎么到了这里?”
第23章
一忽儿,一个官人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身穿蓝布衫,斜挎着一个浅褐色的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
“文韶,你慌慌张张追到这里干什么?”慈禧此时已安坐在太师椅上,装做不慌不忙的模样问着。
此人正是军机大臣王文韶。
王文韶抖抖索索从背囊里摸出一堆信印,递给慈禧,说:“我把军机处的印信带出来了。”
慈禧听了,十分欢喜,说道:“你立了头功,有了这些印信,我们在路上就能发号施令,调动全国军队了,这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王文韶道:“洋鬼子厉害得很,他们带有一种绿气炮,不用弹子,只叫炮火一燃,这种绿气喷出,人一触着,便要僵毙,所以我兵屡败。”
慈禧道:“这又是那刀枪不入的神话,反正我们是败了……唉……”
李莲英过来数着军机处的印信,数着数着,忽然道:“这印信如何少了一颗?”
慈禧、王文韶等人听了,吃了一惊。王文韶过来又数了一遍,汗水渐渐淌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是少了一颗,一定是那个叫花子偷去了。”
“哪个叫花子?”慈禧问。
“在将到怀来县城的路上,从高粱地里走出一个叫花子,拄着拐棍向我要饭吃,我说没有。他偏偏不信,上了马车,到处搜寻。我见他纠缠,给了他二百两银子,才算打发了他,那颗印信莫非被他偷去了?”
慈禧道:“一个印信,叫花子拿去有什么用?”
李莲英道:“就怕他卖到歹人手里……”
慈禧听了,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那叫花子什么模样?”
王文韶道:“四五十岁模样,浙江口音,衣服破得不能再破了,一身酸臭气,活像一个济公。”
慈禧对王文韶道:“好了,你一路上冒着危险前来送印信,也够辛苦的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王文韶随崔玉贵下去了,慈禧换了衣服,让李莲英卸了汉髻,又恢复了叉子头。她叫来庆亲王奕勖,让他迅速回京,接应李鸿章、荣禄,加快与联军议和。
庆亲王奕勖支吾了一会儿,有些不愿意去。
慈禧道:“看来只有你去了,从前英法联军入都,亏得恭亲王商定和议。你也应追效前人,勉为其难罢了。”
庆亲王奕勖见慈禧形容憔悴,言语凄楚,不得已硬着头皮,遵了懿旨,立即前往北京。
王文韶歇了一会儿,又被慈禧召去叙话。慈禧从王文韶口中得知,紫禁城现是日军占领,宫中妃嫔,仍得安然无恙。满汉各员有数十人殉难。大学士徐桐自缢身亡;崇绮先与荣禄同奔保定,住在莲花书院,崇绮赋数首绝命诗,投缳毙命。直隶总督李鸿章已由海道搭轮船到了天津,即刻便能到北京。
王文韶道:“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慈禧问:“哪一条路?”
王文韶缓缓回答:“杀端王、庄王及袒护义和拳的王公大臣赵舒翘、英年、启秀、徐承煜、刚毅等人,以谢天下,才好议及善后议策。”
慈禧听了,默默无言。
由于风餐露宿,道路颠簸,又当这乍阴乍晴的季节,这一晚大家早早睡了,尹福和李瑞东负责值前半夜,秋千鹤和崔玉贵负责值后半夜。
正是二更时分,尹福藏于跨院西花厅旁,注意光绪皇帝房间周围的动静。李瑞东则守卫在门口,负责慈禧太后的安全。
天空一片黯黑,丝毫风息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声音,四周的房屋和林木在整日的炎热之下勉强度过,依然还不敢喘气,炎热的余威潜伏下来,不敢声张。
几星萤火伏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飘浮;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忽暗,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一切都寂静下来,仿佛一切生物都困倦了,闭上憔悴的眼睛,大地沉睡了。
只有尹福目光炯炯地望着夜空,被云遮住了弯月,有说不出的忧郁气味。小北斗星的朦胧光亮正在天空黯淡下去,县境上的山峦已分不出层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地低垂在星空下,显出无比的坚强。山色如墨,弯月消遁,这不免使人感到寂寞,一片空灵。
尹福望着那几颗孤零零赤裸的星星,忽然觉得它们很可怜,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眨着泪光盈盈的眼睛。
蓦然,在顷刻的寂静之后,隆隆的炮声、砰砰的枪声重又响了起来,惊天动地,惊心动魄,他看到紫禁城在炮火中震颤,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兵蜂拥而上,黄龙旗悄然飘落,卷在一片喧嚣的风尘中。血水,涌了上来,涌上了城头,眼前一片血海……
尹福扬臂叫道:“中国不能亡啊!这是一个古老勤奋的民族啊!”这叫声划破了夜空,悲痛,凄厉。
李瑞东闻声跑了过来,叫道:“尹爷,你叫嚷什么?”
尹福揉揉眼睛,才知道是幻觉,忙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是一个梦。”
李瑞东埋怨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癔症呢!”
“你看!”尹福用手一指,正见有个红衣少女从正房跳了下来,手持宝剑欲进慈禧居住的正房。
“什么人?”尹福话音未落,一支飞镖击了出去,“嘡啷”一声,飞镖撞在剑身上,落了下来。
那红衣少女见尹福二人发现了自己,“嗖”的一声,又飞身上了房。
★★★
尹福在房上追,李瑞东在房下追,二人紧追少女。
红衣少女身捷如燕,飘来荡去,退到一家当铺的屋顶上,哈哈大笑。
尹福问:“你是何人?”
少女笑道:“我说一首诗,你猜猜。”
少女掠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将宝剑一横,吟道:“于氏有雄风,莺啼土木中。晓钟明月夜,侠气冠悬空。”
少女诗音未绝,尹福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于谦老将军的后代于莺晓小姐。”
于莺晓红了半边脸颊,气咻咻道:“好,算你猜对了。我也办一件好事,你们可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于莺晓这番话提醒了尹福和李瑞东,尹福道:“莫非又来了强人,皇上性命不保,咱们赶快回去吧!”说着,一把拉了李瑞东朝衙门内宅跑来。
跑进衙门,刚进了二层院,远远见一个人蹲在那里,尹福问:“何人?”
那人慌里慌张叫道:“是我。”
尹福听那声音颇熟,又问道;“你是谁?”
“连秋大总管也不认识了?”那人提着裤子站了起来。
“原来是秋大太监,你不是值后半夜班吗?”李瑞东问道。
秋千鹤拴好腰带,慢悠悠说道:“好几天没吃好米了,今日多吃了几碗,肚里堵得慌,出来解个大便。”
尹福闻到一股臭气。
秋千鹤道:“你们不在内宅守着,跑出去干什么?”
李瑞东回答:“方才看到于莺晓前来行刺,我们一起去追她,又恐怕这里出事,因此又跑了来。”
秋千鹤道:“我正睡不着,我在这里守着,你们追去吧,那于莺晓就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可谓云中燕,草上飞呢!不知她如何流窜到此?”
尹福道:“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抓那毛丫头,还是回去吧。”
秋千鹤道:“回不回由你们。”
三个人刚回到内宅,正见光绪皇帝住的外院签押房外,有个窈窕的黑衣少女正趴在窗前,手持一根旱烟管,往里吹薰香呢。
李瑞东抽出子午阴阳锥,大喝一声:“贼人哪里逃!”
那黑衣少女吓得扔掉烟管,倒退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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