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最明显的,是地中央那个半人多高的油桶改制的火炉子。密营里,冬天必得有这个东西,取暖,有的还兼做饭。劈柴柈子在里面呼呼燃烧,像一台机器轰轰作响,上半截都烧红了。如今城里冬季供暖,政府规定室温不得低于18摄氏度,否则居民可以不交取暖费。那时那屋里能有5摄氏度就不错了,屋子大,那房子也不严实呀。
帽儿山、锅盔山、四块石等等,李敏待过的密营多了。有利用山洞修建的,有半地下的地窨子,大都是像4师这种称做“木刻楞”的木头房子。四面墙都是电线杆子粗细的原木垒叠的,里外用泥糊一下,风吹雨淋有的剥落了,往里灌风。打从人类穿上衣服有了家后,睡觉好像就得脱衣服了。那时的庄稼人,包括许多土财主,脱得更彻底,大人小孩,一丝不挂。一是没衬衣,二是就算有,穿衣服睡觉特别费衣服,也舍不得。抗联没有脱衣服睡觉一说,不光不脱,临睡前还得把穿戴拾整一番。头上狗皮帽子,脚下乌拉头,衣服扣子扣好,再把腰上皮带或麻绳系一遍。待到早晨起来,嘴巴脸上结满霜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成了白胡子老头。
在家时,房子也四面透风,好歹有床破被,更重要的是身下那炕是热的。密营没被,老同志大都有件大衣,白天穿,晚上盖。李敏刚上队没大衣,马司务长就把他那件油渍麻花的日军呢子大衣给她盖着,那也冻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比起后来露营的日子,已是天堂了。
刚上队时,密营里就她和李桂兰两个女的,马司务长年纪大,就挨着她睡。到帽儿山后,女的多了,男男女女一大屋子,就年纪最大的女的挨着男的睡。有的也用板皮或箱柜什么的,在中间隔开,里边睡女的,外边睡男的。那时那人比较单纯,有歪歪心眼儿的人少。
帽儿山密营里有两台缝纫机,就成了6军被服厂。各军密营里都有被服厂,南满被服厂叫“机器房子”,北满管缝纫机叫“机器”,还有叫“自缝针”的。
忙时,那机器白天晚上就那么“咔咔咔”地响着。
第一台机器,是1934年秋从大地主老夏家缴获的,同时还缴获一批白布,游击队给送进山里,建起被服厂。厂长裴成春和李在德、刘思淑、许贞淑,都不会用机器,县委找来个裁缝张师傅,李在德最先学会了。游击队不断发展,被服厂也不断扩大,李敏、李桂兰等人也来了。
买的缴获的许多是白布,第一道工序是染色。把黄波罗树皮放大锅里熬开半个小时后,把树皮捞干净,布料放进去浸一阵子,捞出来晾干就成了淡黄色。柞树皮也行,效果差些,跟牛皮纸的颜色差不多。军装样式是中山式,帽子是苏联红军的尖顶帽,中间有个红布剪的五角星。各军服装的颜色,式样不一致。国共合作后,吉东有的部队帽子上嵌的是青天白日。就是一个军也难得统一,比如6军这批买的缴获的是黑布,那就只能是黑色的了。待到1938年后,密营陆续被敌人破坏了,各军又都像当初的游击队似的,什么色的都有了。
最忙的是换季时,机器活,手工活,手脚不闲。晚上舍不得点油灯,就点松明子,一个个那脸都熏得灶王爷似的,吐出的痰都是黑的。李在德老人说,困哪,不知不觉就把手指头送到针脚下,被机针扎穿了,一下子疼醒了。有时都顾不上包扎,赶紧看看是不是把机器弄坏了。就是根机针,也是来之不易的宝贝呀。没事,把手包上,继续干。
被服厂也是抗战形势的晴雨表。该忙时没活干,那就是不大好了。有时大雪飘飘,大批布料、棉花还没送上山,那人就急出满嘴泡了。
有时呼啦啦送来一批伤员,“机器房子”被服厂就变成了医院。
平时,密营里就是些非战斗人员。像在地方暴露、可能被抓捕的抗联家属,主要是老人、孩子。更多的是伤病员,其中包括戒大烟的人。收编的山林队,哗变的伪军,老弱病残和烟瘾大的,给路费回家了。年轻,烟瘾不大,又愿留队,就送到密营里戒烟,戒掉就归队了。
在大山里建密营,是环境逼出来的。就说伤病员吧,有根据地时可以放在老乡家里疗养,根据地没了,怎么办?
中医,西医,乡下的土郎中,乃至听说个什么偏方就给伤员用上了,就成了“医生”的人,各军密营多数都有个把的。其他各色人等,只要能下地帮把手的,就都算护士了,被服厂的女兵当然更是主力了。
提起王耀均“王医官”,6军老人没有不跷大拇指的,说这人救了多少人哪。那时管医生叫“医官”。5军医官管毅,大家也是齐声称赞。可无论是管毅、王耀均这种比较正规的医生,还是那种几乎全凭胆量,拿起木匠家什就动手术截肢的“医生”,最大的难题都是缺药。
没麻药,动手术前通常吃点大烟止痛。张瑞麟的右下颏骨被子弹打碎了,给他动手术的徐哲可是个人物,正儿八经的哈尔滨医学学校毕业,后来的朝鲜劳动党政治局委员。那也没辙,连大烟也没有。先在腮帮子里外清除些烂肉,再由人帮着把伤口挤压合到一起,用缝衣服的针线就缝开了。那时动个手术,几个棒小伙子按着,像杀猪似的。这又不像锯条腿,想哼一声都不行,一口牙没几颗了,想咬牙也不成,就那么硬憋着、挺着。
也是1军,1师3团9连1排8号战士李成才,右手被子弹打了个双眼透,送去医院,6个伤员只有1贴膏药。
2军6师军需部朴部长,左脚负伤,送去密营住院,没医生,也没药。眼瞅着伤口溃烂,一天天蔓延,大家“会诊”,一致意见是得把脚锯掉。六十多岁的8团4连老兵老崔头,找来把锯,比划一阵子摇摇头。不知从哪儿弄个罐头盒子,花半天工夫做了把锯,“嘎吱嘎吱”就锯上了,活生生“嘎吱”了两个多钟头。
如今戒毒,有专门的戒毒所。那时戒烟什么没有,就是让你在密营里待着,远离毒品,硬憋死抗,憋抗过去就算成功了。伤病员所谓住院,主要就是免除了行军打仗,能够休养、将养。营养谈不上,反正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是了——这还是1938年前。
曾当过半年服装厂厂长的曹曙焰老人说,偏方治大病,那时光治枪伤的偏方就多了。像老倭瓜瓤子糊伤口能止血止痛,把串地龙根子煮了捣烂能治伤,老鸹眼树皮效果最好。这东西山上有的是,扒了熬成膏,糊上就行。连队干部战士用嘴嚼烂了糊上,轻来轻去的自己就“扎古”(治疗)了。
老人们都说,那时打仗,缴到好枪最高兴了,再就是药。打进个镇子,日伪的医院、药店里的药全部没收,中国人的赶紧拿钱买。
主要还得就地取材,靠中草药。开头没几个人认识,后来都行了,有空就出去采集,回来就捣呀熬的,成半个土郎中了。
1935年8月23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来信》中说:
二、三军如缺医生时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会熬膏药的,该膏药治枪伤很有把握,且价钱不贵,他们用时可派去专熬膏药。
1934年12月,《张同志给司令部的报告》中说:
病院二伴子,苦的要命,自己做医生,自己作伙夫,自己作院长,夜间睡在木柴堆上,真是度日如年。
不知道拳打脚踢把这个医院全包了的“二伴子”的姓名,也不知道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从报告内容看似乎是哈东支队的。无论是哪支队伍的,读者从中也能窥见当年医院的一斑。
密营里的“机器房子”,当然不止缝纫机,还有兵工厂的机器。
或大或小,各军几乎都有兵工厂,比较普遍的是翻新子弹。就是给弹壳重铸底火、弹头,装药后重新使用。许多军都要求官兵收集弹壳,不光是自己发射的,敌人阵地上的也要捡,收集多的还有奖励。
2军兵工厂建得最早,而且有特色,能造“炸弹”。
11军创办的七星砬子兵工厂,能造机关枪。
1936年秋,原奉天兵工厂的一些失业工人到下江地区找抗联,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抗战出力。奉天兵工厂是东北最大的兵工企业,这是些技术纯熟的产业工人,第一批是共产党员胡志刚带的6个人,在集贤县找到独立师。一个多月后,又陆续来了20多人。祁致中乐坏了,这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人才、宝贝呀!派经济部主任崔振寰和团长叶万海,负责兵工厂的筹建和保卫,完达山支脉七星砬子群山的原始森林就热闹起来。
胡志刚带人去佳木斯买机器,在一家铁工厂看中一台机床,不光要钱,还得有3家铺保。这下可把人难住了。祁致中的警卫员丛树林,说他有个朋友是刻字工人,让他给刻3家商号的图章不就行了吗?立即去办,马到成功。
造枪得有特种钢,长发屯火车站上堆着不少钢轨,一个骑兵连连夜赶去,一个班警戒,其余的往爬犁上搬。敌人发现了,大雪纷飞中一场激战,抢运钢轨之战。老天爷帮忙,正是冬季,爬犁便捷,包括那台机床和其他机器设备,全是些死沉死沉的家伙,不然还真不好弄进那七星砬子大山里。
这“机器房子”里的可不是缝纫机,用脚就能踏动的,得有电。就修道水坝,用水轮带动发电机发电。水源不足时,就用汽车发动机烧煤油发电。
第一批产品是100支撸子,外形跟撸子一模一样,只是像匣子枪一样的机头,就叫“匣撸子”。豆油烤漆,又黑又亮,性能也好。
第二批是手提式自动冲锋枪,打的是匣子枪子弹。只是产量不高,一个月才能造几支,子弹又少,试制成功再未生产。
接着就造出了机枪,并装备了11军。
东北胡子多,枪械自然有市场,民间造枪业就应运而生。弄支枪模仿起来,铁匠炉式的手工打造,一个人干,或父子俩合作,质量大打折扣。其他军兵工厂的师傅,不少是这种角色,跟11军的正规军没法比。如果再干上几年,这座兵工厂的作用就大了。
1938年初出了叛徒,日伪军进山“讨伐”,兵工厂损失很大。之后,敌人不断进犯,再加上归屯并户,兵工厂处境日益艰难。1939年2月,敌人再次大规模“讨伐”,除3个人侥幸逃脱外,包括胡志刚在内的工人和护厂官兵,全部战死。
1936年(无月日),《刘海涛关于满洲情形的报告》中说:“我们计划着在里边(小兴安岭里边——笔者)建立军事政府、学校、小兵工厂、各种设备,这个山里就是日本知道,他进攻是很难的,也可说要与对房子(“对房子”,又称“趟子房”、“碓营”,即在山里打猎和干各种营生的人修建的房子——笔者)和雪里人(“雪里人”即达斡尔人、鄂伦春人——笔者)联合好了,日本就没办法进攻的了。”
当时许多人认为山里是绝对安全的。应该说这还是一种摸索阶段,翻的还是胡子的老皇历,冷兵器时代对付官军的那一套。
抗联不能没有密营,特别是在根据地的处境日益艰难,乃至被敌人疯狂剿灭之后。
而密营的精髓就在个“密”字:敌人不知道你在哪里,就是明知道你在那大山里,它也找不到。
学军事,学文化
胡真一老人说,管毅管医官,兼着教导队的文化教员。第一次见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在家时叫“小买子”,现在叫胡真一了。他笑笑,拿个树枝在地上写下“胡真一”3个字,先指着“胡”字,说这就是你的姓,左边是个“古”字,右边是个“月”字,“古”是古代的“古”,“月”是月亮的月,加一块就是姓“胡”的“胡”,“胡来”、“胡说八道”的“胡”。讲完“胡”,再讲“真”和“一”。认识自己了,再认识“革命”、“共产党”、“马列主义”。“马列”是两个人,“马”叫马克思,德国人,“列”是列宁,苏联人,“主义”就是他们说的话。马列主义是真理,用马列主义指导革命,就一定能胜利。
曹曙焰老人说,那时连里有识字班、政治讨论会、军事讨论会、经济讨论会、自由讲谈会、“苏联之友”、卫生组、俱乐部,7军管俱乐部叫跳舞队。各军叫法不一样,内容都没离开这些。政治讨论会也就指导员和文化高的讲讲,有的连长都讲不出什么。我当指导员后就得讲了,讲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打走日本子要像苏联那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军事讨论会和经济讨论会就热闹了,大老粗讲话不拐弯,那时那人也不大挑理。经常活动的是识字班,不打仗,没敌情,弄块板子挂树上,写上几个字,嘴里跟着教员念,手上就在地上画。在家念不起书,没想到参军还能学文化,积极性挺高。也有不爱学的,特别是仗没打好伤亡大时,有人就说明天这口气说不定就没了,学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