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娘想:“宜人那里是知道我的,我守制不好去的,就是引香、拾香,这也太近了,一则不好去,二则去也未必得见,不如去访访娉婷。”嫣娘就向郑氏说:“我想到外面去逛逛,不过临近几家,不几日就回来。”郑氏说:“也好,家里虽然修理,有家人照应,且有李朝奉在家,诸事可以问他,你去也罢!”嫣娘就换下重孝服,穿了素服出去了。
一直到了三山街,又到那茶肆里找着那胡小厮。那胡小厮见了,说:“老兄来了,怎么穿着素服?”嫣娘说:“我如今大总的没依靠了,我老人家又没了,我想求求老兄,替我引进引进。”小厮说:“老兄来了甚好,我家老爷才回来。内花园的书房没人照看,正要寻人。像老兄这干干净净的,且年轻又伶俐,老爷看着是必收的。”说着,就起来说:“你同我到那边去。”嫣娘就跟着他到了大门。进了门,到了门房里,管门的家人问说:“这是那个?”小厮说:“这是我的朋友,也要来我们家来的。”又向嫣娘说:“这是张二爷。”嫣娘就给他作了一揖。管门的叫他坐下,小厮说:“老兄坐着,我进去回老爷。”小厮去了,一时来了,说:“老兄快来!老爷在内书房,我引你进去。”
小厮引着嫣娘进了二门,又进了穿庭、大庭、茶庭。从茶庭院西一小角门,进了角门一条长夹道,夹道头前又一小门,进了门往左一转,就是内宅的角门;往右一转,就是个小花园。进了花园,嫣娘看这花园虽不甚大,却也精致。几处小假山,石头俱玲玲珑珑;几株松树、梅树、梧桐树,也是古古致致;又有几株湘妃竹,疏疏落落。小厮引着进了书房。嫣娘看这书房是四间,中间设着大罗汗榻,两旁俱是博古图书架,架上设着各样古董玩意。头间有一碧纱厨,小厮引着进了厨子,嫣娘看窗前一几,几上设着笔砚等物;上边有一小榻,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五十许的人。小厮说:“给老爷叩头。”嫣娘只得磕了两个头。那老爷说:“起来罢!”嫣娘起来站在旁边,那老爷看了一看,说:“你可识字?”嫣娘说:“小的识字。”那老爷说:“你就在这里伺候罢。”嫣娘答应着。过了三日,那老爷因在任之事未清,有文书提他,他就连忙去了,将内书房交给嫣娘照应。嫣娘就天天掏花送于老太太房里插瓶,又掏些送送各处丫头们。混了几天混熟了,见了娉婷,也时常说一两句话。一天,老太太叫娉婷到园内去,看可有新开的花掏几枝来。娉婷去了。到了园,只听书房里一个人在那里哼哼唧唧,像念书的样。娉婷想道:“这是谁?”偷偷到窗跟前,隔着纱看去,只见嫣娘在那里背着手,念那壁上悬的诗屏。娉婷在外叫着说:“你这个小厮,疯了不成?在那里哼什么?”嫣娘听是娉婷说话,就连忙说:“请姐姐到屋里坐。”娉婷说:“我不进去。”嫣娘说:“这有何妨?”说着嫣娘就出来了,到了廊下,娉婷也到了廊下。
嫣娘说:“姐姐今年十几?去年秋天坐轿从那里来?”娉婷说:“你这个人说话真是奇怪,我今年十几,与你什么相干?我去年坐轿,你怎么知道?”嫣娘听了,“哎哟”了一声,说:“我今个可有死的地方了。”娉婷说:“你莫当真的疯了?”嫣娘说:“不疯!不疯!真真是真话。”娉婷说:“怎么是真话?”嫣娘说:“一言难尽,我也无从说起。”娉婷说:“我站乏了,我进屋里来,我们坐下。我倒要听你细细的说说。”娉婷进了屋,到榻上坐下,嫣娘也到下边椅子坐下。
娉婷说:“你说。”嫣娘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娉婷说:“你是个小厮。”嫣娘说:“像我这个小厮,这南京三年才出一个。”娉婷说:“怎么这等稀罕?”嫣娘说:“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娉婷说:“你真疯了,岂有解元情愿给人家做小厮的?”嫣娘说:“我是来救你的。”娉婷说:“我又无病无灾,要你救什么?”嫣娘说:“我自从去年秋天在轿里见过你,我想你这样一个人,可惜!可惜!”娉婷说:“怎么可惜?”嫣娘说:“你想,你想。”娉婷把脸一红,说:“你这个人还了得吗?我去向老太太说,打不死你!”接着就走。嫣娘说:“你去只管去,你想我这话到底是为了谁?”娉婷站了一时,说:“我去看老太太,等我改日再说罢。”不知后来怎样说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花归 珠还
话说娉婷说着怕老太太等他,就出来到院子里,随手掏了两枝花去了。将花送于老太太看了,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几上一个白磁大瓶灌上水,将花插上。娉婷去灌了水,双手捧着,一路走来,心里却想着嫣娘的话,走到堂阶上,一步未上完,手中的就“滑郎”一声,掉在石头上成了白玉开花了。娉婷就吓呆了站在那里。老太太听着,骂了一顿,又说:“你这小蹄子不中用,明日拉出去配小厮就完了。”娉婷站了一时,也不敢再来见老太太,就到下边厢房坐着去了。坐在窗下一张椅子上,一边靠着桌子,手托着腮,噙着眼泪想着:“我自小到这里,从没受过这样的气,不想到老太太说拉出去配小厮的话。”想了一会:“这真真是园里那人说的话,说我可惜可惜了。”越想越酸心,不觉呜呜咽咽哭了一场。到了晚上,老太太着人叫了去,又数说了一顿,说:“我说你几句,你就使性子不来了?”娉婷又站了一时,老太太说:“你必然歇罢?明日一早还到园里去看,有新开的花再掏几枝来,我那案头上还有一个翡翠瓶,你没摔完,好再来摔这个,去罢。”娉婷去了,到了厢房,和衣睡下,左思右想没个结局。想今日这个没趣,不过是老太太一时生气,后来自然仍是一样,那配小厮的话,毕竟这一辈子难免了。
一直哭到天亮,又不敢不去掏花,就早早起来,也未甚装束,就去了。
到了园,看嫣娘正在那里浇花。嫣娘见娉婷来了,就笑嘻嘻的说:“姐姐怎么起来镇早?”娉婷也不理他。嫣娘又说:“怎么姐姐也不梳头,就衣冠不整下堂来了?”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看见娉婷站在那里,问他话也不说,又不是掏花,呆呆站着。嫣娘说:“姐姐好像受了委屈的样?”娉婷仍是不理他,嫣娘叹了一口气,说:“哎!可惜!可惜!”娉婷说:“怎么可惜?”嫣娘说:“姐姐是聪明人,这‘可惜’二字还来问我?我是个局外人,这‘可惜’中的甘苦只怕还知之不真,姐姐在‘可惜’局中的,这甘苦自然是都领略过了。”娉婷听了,不觉将身一蹲,蹲在地下放声大哭。嫣娘连忙问说:“姐姐,这是何必?”连忙又作了一个揖,说:“是我的不是,一时言语冲着了。”又说:“这清早地下湿气甚厉害,蹲在这里受了寒也不是玩的。”娉婷拭拭眼泪,就站起来一直往书房里去,嫣娘也跟进来。娉婷说:“你来做什么?”嫣娘说:“不是姐姐叫我吗?”娉婷说:“我何曾叫你?”嫣娘说:“姐姐来园里来,自然是掏花,为何到书房里来?难道这书房里栽花不成?”娉婷说:“人心里过不得,你还呕人!”嫣娘说:“我虽不才,姐姐如果有甚烦恼,我也可以分分忧,何不说说?”娉婷说:“我对你说也是无益。”嫣娘说:“或者有益,亦未可知?”娉婷叫嫣娘站近些,就小声把昨日的事一一告于他。嫣娘把眼一红,就淌下眼泪来了。娉婷替他拭了一拭,说:“我问你可有什么法,你只是哭,终有何益?”嫣娘说:“姐姐坐下,等我想想。”娉婷就坐下
了,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嫣娘说:“姐姐何不将计就计?”
娉婷说:“怎么将计就计?”嫣娘说:“姐姐只管仍然不做错这就做错那,或者仍然与老太太呕气,或者天天偷空去睡着,或者再是老太太骂你,你就装着寻死。”嫣娘说一句,娉婷把头点一点。娉婷说:“到后来到底怎么样?”嫣娘说:“只等老太太气你不过,要打发你了,我就回去着人,来买你到我家去服侍我母亲。姐姐后来,我自然有个安排。”娉婷说:“你几时回去?”嫣娘说:“我等姐姐有信,就给他做个金蝉脱壳之计。”娉婷又点点头。嫣娘说:“姐姐去罢,看老太太怪你,姐姐以后也莫来了,看旁人疑惑。”说着,嫣娘就到院子里替娉婷掏了几枝花,交给娉婷拿着去了。娉婷果然从了嫣娘的计,天天呕气,呕了十几天。老太太始而骂他,继而劝他,他总是不改,老太太气着叫家人来说要打发他,这也是个气话,原是吓他的意思。谁知他仍然不改,并且时常偷着要上吊,要吃毒药,老太太怕将来闹的不好,就当真要打发他了。
娉婷一闻此信,这日就起个早,走到园门口中叫嫣娘说:“解元回去罢!”说完了,连忙跑了,嫣娘从书房里出来就不见他了。嫣娘知是其计已成,就到大门首找着胡小厮,接到对门茶肆里坐下,吃了两碗茶,嫣娘说:“我承老兄照看,这有一个财,想叫老兄发发,以为谢礼,不知可受不受?”胡小厮笑着说:“什么财照顾小弟?”嫣娘说:“我听府
里要打发丫头,不知是哪个?人才如何?年纪多大?”胡小厮说:“是老太太房里的,老兄是去年在轿里看过的。”嫣娘说:“我有个表兄,姓李,要买人,老兄若能去说,包管谢仪加厚。”胡小厮喜欢的了不得,就一口应承说:“在我,在我。”嫣娘说:“这还等我回去,先向他说明才好。”胡小厮说:“老兄只管去,园中的事,我替你照应。”嫣娘就去了。
到了家,见堂屋院里放着些桌椅并米麦等物,嫣娘也未及问就进了堂屋。见了郑氏,郑氏问他在那里住了一两个月,嫣娘就随口支吾说:“不是在一家。”随口编了几家。郑氏说:“难道我着人去找你,再找不着。”嫣娘说:“不是还未得回来,只因有一家有个丫头要卖,我想俺家人甚少,母亲何不叫李朝奉去买来。”郑氏最是疼儿子的,岂有不肯的,就说:“你去向李朝奉说就是了。”嫣娘出来,见了李立说:“三山街有个许老爷家,他家有个丫头,奶奶要买,你去带二三百银子,找着他家家人姓胡的,说有个王贵向我说你家府里有个丫头要卖,我是来买的,不拘多少银子,务必买来,外谢姓胡的二十两银子,就说这谢仪也是王贵说明的。他若要问王贵,你就识作是你的表弟,说他不几日就来,在我家替我照料事。”李立说:“买丫头这事容易。又是什么王贵,我不懂?”嫣娘就发了急说:“你真真罢了!连这点头小事也不能办,你只管去像我这样说就是了。”李立也不敢再问,只得拿着银子去了。嫣娘又到堂上,见了郑氏,说明李立去了,又问说:“院子放这些东西做什么?”郑氏说:“你还不知道,李朝奉有个姐姐在这不远住,他姐丈姓奚。前日午后背禄了,一家可怜烧了个干净,只有他姐丈、姐姐并他两个甥女单人跑出来。李朝奉来求了我,将这左边空房赁去暂住,又把他两个甥女叫引香、拾香的结义于我做了干女。这些东西是送给他们的,你间着也去看看。”嫣娘连忙答应着,又说:“人家有难,母亲该重重的周济周济,这太少了。”郑氏说:“等明日再送。”嫣娘说完了话,就到厢房里来,与娟、、关、窈谈谈,又说起如今你们好了,又来个伴了,娟、、关、窈又问了一会这些时在那里的话,嫣娘也是随嘴答应了几句,又出来去看看园子修理的如何,又想就去看引香、拾香,又怕他们不理应着,不如等老李来,同他一齐去。
天到了傍晚时候,见李立引着一乘小轿进来了。下了轿,嫣娘看着是娉婷,却闪在一边,让李立去叫了丫头来引他进去。娉婷跟着丫头进了大庭、茶庭、宅门,到了堂屋见了郑氏,给郑氏磕了头。娉婷四下一望,却不见嫣娘,心里到着了忙了,想道:“那小厮莫不是个解元,怎么他家也这样富贵?”又想道:“这莫不是他家,那小厮莫是个拐子?”又想:“若是拐子,怎么肯用一二百银子买我?”狐疑不定,站了一时。
郑氏叫了丫头送他到厢房同娟、、关、窈接着,各施了礼坐下。娟、、四个人看这娉婷,眉如远黛,目会秋波,腮点桃花,腰同细柳,他四个心里不胜羡慕。娉婷就问了这四个的年纪并各人的名字,他四个又问了他的年纪名字。娟姐说:“娉姐在旧主人处甚好,何故又到这里来?”娉婷不好说的,只是含糊答应。忽见嫣娘进来,娉婷见了低头一笑,也不站起来。娟姐说:“这是小主人相公。”娉婷又笑了一笑,嫣娘也笑了一笑。娟、、关、窈他四个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胜诧异。娉婷说:“解元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