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肯信他,谁知今日句句都应了。”韩夫人道:“真个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装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回来,我也情愿跟他去出家了。”芦英道:“天色将晚,明日又作区处。谚云:『天无绝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烦恼。”
这一日,韩夫人与芦英又在舟中过了一夜。次日清早,韩清安排早饭吃了,同一个从人到城里租了一所房子,把带来的东西权且搬上去,安顿停当,才接韩夫人、芦英去居住。韩夫人进到房子,放声大哭。芦英从旁再三劝解,韩夫人方才住声。不想吕师同蓝彩和、韩湘子在云头上看见韩夫人这般哀苦,便笑道:“他一家儿安安稳稳在长安居住,不因玉旨着俺度他,他怎肯到这个去处来?”湘子道:“待弟子托一个梦与他,看他醒悟否?”吕师道:“快快去来,莫再耽误。”湘子当下走到韩夫人房中,见韩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婶娘,婶娘,我是湘子,特来看你。你说在长安住着大厦高堂,享着大俸厚禄,如今长安城在那里?你缘何还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韩夫人惊醒来道:“方才瞌眼睡去,就见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语四来讥诮我,及至着眼看他时,他又不见了,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为证:
一更里,汪汪珠泪抛,离别了长安道。回首望家山,路远无消耗。想当初,把好话儿错听了。
二更里,呼呼怪风起,刮得我肝肠挤。两眼望空瞧,魂灵上纸桥。告苍天,把窦氏儿将就了。
三更里,梦儿还不醒,见湘子形和影。说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长。这是我,不回头惹祸殃。
四更里,看苍天尚未晓,忽然见湘子到。规模总一般,衣服都破了。一声声埋怨我,回头不早。
五更里,见湘子来救咱,他说话全不哑。醒来不见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过,天色渐明,芦英上前问道:“婆婆,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韩夫人道:“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空地,没亲何租屋栖身,已是不胜苦楚。谁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说长道短,我开眼看时,端然不见他面,故此一夜不曾得睡。”芦英道:“事到头来不自由,树欲止时风不休,婆婆只索耐烦,不要苦苦心焦,有伤贵体。”韩夫人道:“我也晓得焦烦无益,争奈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挂人心。”韩清道:“母亲、嫂嫂,凡事须从长计较,古语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又云:『借别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热。』我们如今借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了结,还须另图一个安身去处,才好做些生理,以过日子。若只这般混帐,一日一日难过了。岂不闻:
家有一千两,日用银二钱,若还无出息,不过十三年。”
韩夫人道:“随你主意,我们有恁么大见识。”韩清道:“依孩儿愚见,且去那沙滩上搭起几间竹篱茅舍,将就栖身,也强如住别人的房屋,日夜忧出那租钱。”韩夫人道:“这也说得是。”韩清便计较去发木头,买砖瓦,搭起一座厂屋,择日兴工,不在话下。这正是:
一家星散实堪伤,骨肉相抛各断肠。
信是不堪回首处,思乡难望白云乡。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卓韦庵主仆重逢 养牛儿文公悟道
为买东平酒一卮,迩来相会话仙机。
壶天有路容人到,凡骨无缘化鹤飞。
莫道烟霞愁缥渺,好将家国认希夷。
可怜寂寞空归去,休向红尘说是非。
小说韩清重整房屋,再展门庭。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韩文公在那卓韦山上做一个粗使出力的道人,逐日价早起晏眠,烧香点烛,开闭门户,扫拂埃尘,搬东过西,相呼接应,没一样不是他当值。只是不曾到山上去砍柴斲草,运水填泥。他也没有一点怨心,就是真人常常责罚他,他也只是欢喜。作《清江引》一首,以乐心情。
布袍宽袖谁能够,说恁么金章和紫绶。吃的是淡饭并黄齑;受用的青山共绿水。看人生名和利,犹如水上沤。
荏苒将及一年有余。忽一日,真人叫文公到面前,吩咐道:“明日有几个道友来看我,厨下没了柴,你也去打些柴来凑用。”文公道:“弟子敢不遵命。但不知师父叫弟子到那里地方去打柴?”真人道:“也不远,离此西南上去五里多些,有一个园,是本山的花园,你竟去打柴就是。”文公依命,收拾扁担斧头绳索,拴缚端正,辞了真人,望西南上便走。
走不上一里路,大雪纷纷落将下来。文公道:“每日不出庵门,天是晴好的;今日差我打柴,偏生又遇着大雪。韩愈这等命苦!蓝关上受了那许多大雪的苦,还当不得数,今日又添个找零。”说罢正走,忽见一个柴门,写着“卓韦山花园”。文公便推开了柴门,进到花园内。只见那园中红拂拂花枝斗艳,绿荫荫叶影参差,真个是仙家世界,别一干坤。看了一回,雪已住了。文公笑道:“这花虽然开得好看,只怕大风起来,摆得花英堕地。”果然不多时节,东南上一片乌云遮得魆暗,四下里乱腾腾扇起狂风,把那许多好花都吹得东零西落。文公叹道:“这花就像我韩愈一般。昔日在朝做官,就如花开得好;一霎时吹得零落,就如我今日受苦。”口唱出坠了道:
我看你这花,花开时人看好,千红万紫逞娇娆,蝶恋蜂攒难画描。花我只怕风来括,雨又飘,把你花来零落了。
文公唱罢这词,还要再看花一会,恐怕真人说他懒惰,只得收拾一担干柴,忙忙的挑出园门。肩头上压得十分沉重,不觉泪如泉涌。说道:“苍天,苍天,怎教韩愈受这般苦楚磨折!”说声未了,只见一只虎奔下山来,把文公一抓,文公惊得洋洋死去,似醒不醒,听得湘子敲渔鼓,高叫道:“叔父,侄儿在此。快些醒来!”文公才醒转来。扯住湘子,哭告道:“从你指引我来见师父,已经一载有余不曾出门,今日叫我打柴,被虎抓倒在此,若不是你来时,险些儿被虎吃了。”湘子道:“叔父不必啼哭。这葫芦内有热酒,且吃些荡寒。”文公道:“若吃了酒,怎的回去见得师父?”湘子见文公不肯吃酒,便道:“既不吃酒,且挑了柴回去。再迟两日,侄儿又来望你。”文公道:“你若来见师父,只求你荐言一声,要师父待我比众不同,我就快活了。”湘子道:“我若不来,一定寄一封书与真人。”文公道:“千万不要忘记了!”湘子道:“只看天上有仙鹤含著书来,就是侄儿寄书来与真人。”当下文公别了湘子,挑柴往卓韦洞交卸。一路里叹道:
泪涟涟,为官为宦受皇宣,如今倒做了山樵汉。担儿苦难言,猛虎儿又来前,争些儿魂赴森罗殿。幸侄儿回归,且低头去告大罗仙。
文公挑柴来到洞门,只见洞门紧闭,便放下柴担,高叫:“师父开门!”童子道:“师父不许开门,说你是朝中宰相,怎么不知高低?”文公道:“师父叫弟子去打柴,因挑不起来,迟了些,望师父恕罪。”真人道:“我只叫你去打柴,为何在园内叹息那风花?”文公听了这一句,吓得冷汗淋身,暗忖:“隔着这五里路,怎么就晓得我叹风花?”只得禀道:“弟子进园,见无数花开得红红白白,艳丽惊心,不想被一阵风吹落在地,因此上做一词儿,叹息几声。”真人又道:“你在路上与韩湘子说些恁么?”文公又吃一惊,暗忖:“若不是天仙,如何这样事都先晓得?”又跪下禀道:“途中遇见老虎,亏得侄儿湘子来救了性命。侄儿吩咐弟子用心伏侍师父,再无别言。”真人道:“既然如此,童儿且开门放他进来。”文公进得门,就把柴挑到厨下交卸。只听得真人叫道:“韩愈,你是朝中臣宰,心挂两头,我再三苦劝的好言语,你只当做耳边风,一些也不省悟。你依旧回朝去做官罢!”文公告道:“弟子初到此间,不知东西南北,全仗师父提携,开恩释罪。”真人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庵中少面用,你今晚拿两担麦去,连夜磨了,明早交面还我。”文公道:“师父,磨子在那里?”真人叫道:“童儿引他去看磨子。”文公仔细看了一回,转来禀真人道:“师父,不是弟子躲懒,只是弟子年纪六十四岁,血气衰败,一人推不动这副磨子;况且一夜有得多少工夫,教弟子独自一个,如何磨得完两担麦子?”真人不答应他一声,只叫清风、明月道:“你两个快去催趱韩愈磨面来交,不许你私做人情,违我庵中规矩!”清风、明月便催促文公到了磨房。文公道:“师兄在上,弟子年老,气力不加,如何这一夜磨得两担麦子?望师兄帮助一二。”清风、明月道:“我们也肯舍力帮你磨麦,只是师父的堂规严厉得紧,吩咐我们来催趱你做工夫,不许懒惰,我们如何敢帮你挨磨?”文公听了他两个的话,只得苦苦自挨。捱到天明,刚刚磨得八斗。同清风、明月来见真人,禀道:“告师父,得知韩愈气力不加,一夜磨得八斗,望师父饶恕。”真人道:“我且将就你这一次。”文公叩首拜谢了真人,仍回磨房中去磨麦子,并没一点怨悔嗔怒之心。一日,磨完麦子,挑到真人跟前,交割明白。清闲无事,便踅身到后山闲步。忽然见一伙人,挑了许多柴来到庵中交卸。文公问道:“你这些人是那里来的?”挑柴的道:“我们都是沐目真人庵中的道人,逐日价去山上砍柴斲草,供给庵中用的。”文公道:“你们不怕这般辛皆?”挑柴的道:“由你使尽千般计较,万种机谋,也躲不得『无常』二字,我们随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无常』了,这辛苦是分内应得做的,只怕大仙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这伙人倒也见得是。我枉做了读书人,倒不如你们的见识。”内中有两个又说道:“你老人家的面庞就像我那韩老爷一般。”文公道:“那个韩老爷?”两个齐声道:“就是礼部尚书韩愈老爷。”文公道:“你怎么认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势,怎的肯到这所在?”那两个道:“韩老爷佛骨一表,龙颜大怒,贬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里路,我两个跟到半路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着两只猛虎跳将出来,把我两人一口一个,驮来去在这卓韦山上,逃得这两条残生性命,在此扫柴斲草,岂不是亏了沐目真人,脱得这『无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张千、李万么?”李万道:“我便是李万,他是张千。你莫不是韩老爷么?”文公道:“这个去处,出家都是道人了,怎么还叫我做老爷。”李万道:“依你说,果然是韩老爷了。”张千道:“我两个亏了真人,得活在这里。那韩老爷不知冻死在蓝关上那一个地方,怎么能够在这里?”文公道:“我实实是韩尚书,不是冒认。”张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姓趁口认的好不多得紧。我也难信你,你且说怎么不到潮州,倒来这卓韦山上?”文公道:“只因不听侄儿韩湘子的说话,我在那蓝关上受了多多少少的亏苦,性命就如那风里灯炉上雪,亏侄儿领我来投拜沐目真人,做个徒弟,故此情愿在这里焚香点烛,扫地烹茶。”张千道:“且说公子韩湘为何去修行?说得对才信你是韩老爷。”文公道:“我哥哥韩会、嫂嫂郑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岁还不会说话,直到我中举回来,湘子方才说得话出;及至养得成人长大,他一心一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读书;娶得林小姐芦英为妻,他又同…不共枕,同席不同衾;我一日在那洒金桥边遇见两个道人,说自家经天纬地,会武能文,我请他两个回家教训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许久不回来,教我无日不记挂,到处贴招子,访问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坛祈雪时,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替我登坛祈下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时节,也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来度我出家。三番五次,我只是不信,他径自去了。我直到蓝关道上,才知侄儿湘子真是仙人,那两个道人真是汉钟离、吕纯阳。说得对也不对?”张千听罢,哭道:“我两人正是张千、李万。老爷怎的一些也不认得我们?”文公不觉也堕下泪来。三个人正在那里悲悲切切,诉说衷肠,只见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欢离合,尘俗火坑,我这里百虑都捐,万念尽下,你三人怎的还摆脱不开,做出这许多儿女子的情态?”文公把前后根因说了一遍、沐目真人道:“这都是前生业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这个去处,一切付之乌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谨遵师命。”从此以后,文公又得张千、李万做个道伴儿,更觉得有说有道。
不想过得两日,真人忽然叫道:“韩愈,有一只仙鹤衔著书来,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