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不须焦躁,看看的无常来到。你纵有万贯家财,到临终没有下梢。谁似我无荣无辱也,散诞巡遥没烦恼。听告:不如弃了繁华好。苦恼!恋尘寰,怎得长生不老?
窦氏道:“半句虚言,折尽平生之福,少说些倒好。”洞宾道:“王质且回洞府,待我唤金童、玉女下来,劝夫人出家。”王质依旧上画儿去了,只见金童、玉女立在窦氏面前。洞宾道:“仙弟、仙妹,取出仙果、仙酒,唱一个小词儿,劝老夫人。”那金童、玉女齐声唱《醉翁子》道:
劝夫人,得休便好休,荣华水上沤。虽然月享千钟粟,何不抽身早转头?早转头,免心忧。若是不知进退,直等待洪水漂流,母子南北实堪愁。路逢猛虎难行走。劝你修时你不修,那时懊悔,空把神仙叩。
唱罢,洞宾道:“仙弟、仙妹,且回洞府。”窦氏道:“你三人苦苦劝我出家,我是一个妇人,难道没个熟事的引路,就跟了你这面生道人走不成?”洞宾道:“老夫人说得极是,若果然肯出家,我叫湘子来引路。”窦氏道:“湘子在那里?”洞宾道:“只在眼前。”窦氏道:“你叫得他来,我情愿出家。”洞宾用手一指道:“仙弟,为何还不现出原身来?”只这一指,那道人就是湘子模样,一毫儿也不差。窦氏道:“你这障眼法儿如何哄得我动?”湘子道:“我再度一个人跟婶娘出家何如?”窦氏道:“度那一个?”湘子便在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一堆黑泥垢,把些涕唾和一和,搓成弹子大一丸,擎在掌中,叫道:“有缘的来吃我这丸仙药,我就度他成仙。”那沃老儿赶上前拿了,一口吞下肚子,就有云捧着沃老儿的脚跟,起在半空。那权老儿道:“师父,我两人一同跟师父来,怎的不把一丸药儿度我?”洞宾也向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泥垢来,搓成一丸,递与权老儿。权老儿接过手吃了,也有云捧着他的脚下。蓝彩和又擦一丸黑泥,叫道:“有缘的早来,不要错过了。”只见勒罗里钻出一个小丫头,叫做金莲,原在芦英房中伏侍的,也是他的造化到了,抢着这丸药便吃,刚刚咽得下去。就有祥云簇拥着他,与沃老儿、权老儿一般样,离地丈许,金莲高叫道:“奶奶、小姐勿罪,奴家幸遇仙师,离脱火坑,不得再伏侍了。”说罢,一阵风把他三人都送入云眼里不见了。
芦英上前道:“婆婆,这道人若不是神仙,金莲和两个老儿如何得白日升天?”窦氏道:“这都是妖邪法术,不要信他。我记得你公公在日,常说一个山中有个云台观,观中有百十员道士,每每有五色彩云弥漫山谷,就是天上来迎仙人了。那观中道士有不愿住世者,便沐浴更衣,步入五色云头,那云气霎时消散,道士便不见了。如此数年,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凡要登仙者,预先斋沐,来到云台观中等候云起,以图飞升。一日,有一个游方道人从山下经过,见大众俱向空中顶礼,不顾尊卑上下,问知其故,乃说道:『若成仙如此容易,天下也没许多所在安放这许多仙人了。』当下即驻足观中,用心着意体察起云的时日。过得数日,正坐在大殿上与姓王的法师谈玄,忽见值殿的香公报道:『山上彩云起了。』王法师即刻归房,烧汤沐浴,更换新衣,那一股云气就遮满了他的房门外头,王法师冉冉踏上云头,云气便渐渐消散。游方道人看见此等景象,便道:『这是毒妖喷气成云,可惜无知道侣,久死非命。』便乃捏诀禹步,呵叱风雷,只见霹雳交加,雨电闪烁,顿时方止,那五彩祥云一些儿也没踪影。道人扯了观中道侣,探访其事。过得一个山头,见那王法师卧倒山腰,连忙着人扶回观中。再进几步,有一毒蛇震死山谷,约有斗来粗细,十数丈长短,穴中骷髅骸骨堆积如山,道士簪冠斗量车载,不计其数。才知前后登仙之人,皆被毒气吞啖也。今日这个云气,得知是真是假?倘或这三个道人是妖怪变来的也不见得。世上那得神仙出现,媳妇不要错了见识,落邪人圈套。”芦英道:“婆婆说得有理,媳妇也只是不信。”洞宾道:“语在言前,怎的又变了卦?”
湘子见窦氏不肯认他,便道:“婶娘你年纪有了,叔父没了,家中又没一个嫡亲骨血接续后代,你何苦恋着家缘,不肯回头转念?”窦氏道:“你叔父虽死,朝廷还月给俸米与我,呼奴使婢,总来照旧,有那一件不足意处,丢了去出家?”洞宾道:“老夫人目下虽然荣享,只怕时乖运蹇,败落一齐来,自有不足意处了。贫道有诗一首,老夫人试听。诗云:
命蹇时乖莫叹嗟,长安景致不堪夸。
漂流祖业无投奔,始信当初见识差。”
窦氏道:“这些不吉利的话,再说者打拐棒二十。”湘子道:“婶娘既怕说不吉利的话,何不同我去出家?”窦氏道:“祖宗不积不世,生下汝来,那里是我的侄儿?快快去罢!若只管在此胡缠,申一纸文书到礼部衙门,奏过朝廷,把天下的名山道院、胜境玄关,尽行扫除,教汝这伙人生无驻足之场,死无葬身之地!”洞宾笑道:“湘子、彩和,我们急急去罢,莫连累着别人,惹天下人唾骂。”彩和道:“这般执迷,走也枉然。”三个便飘然出门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痴人不转头。
毕竟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吕纯阳崔家托梦 张二妈韩府求亲
世事纷如梦,黄粱梦未醒。
梦中先说梦,梦醒总非真。
有梦还归梦,有因梦不成。
有无俱属梦,春梦一番新。
话说洞宾三个出了韩家门去,一路上沉吟不决。湘子道:“师父,师兄,我婶娘既不回心,不如我们缴了金旨,再作道理。”彩和道:“师弟差矣!玉帝着俺三人同来度脱他们超凡入圣,他们不肯回心,只合另作计较去点化他。倘若缴旨之时,玉帝震怒,不当稳便。”洞宾道:“我在云头观见长安城内尚书崔群之子崔世存,先娶胡侍郎女儿为妻室,近日亡逝,将欲再娶,不免托一梦与崔尚书,叫他去求林芦英与世存续弦。窦氏必定不允,待崔尚书怒奏朝廷,削除他的俸禄,逐回原籍居住。我和你去吩咐东海龙玉,着他兴风作浪,漂没了韩氏的房屋、田产,使窦氏母子、婆媳拍手成空,那时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师父之言极妙,就烦师父前往崔家托梦,蓝师往终南山回复钟师父,韩湘自往东海龙王处走一遭便了。”当下三仙分头去讫,话不絮烦。
已说尚书崔群,果然夜间得其一梦,醒来便对夫人说道:“半夜时分,我梦见一位神仙,青巾黄服,肩负宝剑一口,自称是两口先生,说孩儿世存该娶林尚书女儿芦英为续弦媳妇。我想林圭家中再无以次女儿,止有一个大女儿叫做芦英小姐,昔年嫁与韩退之的侄儿韩湘。虽是韩湘弃家修行,一向不曾回来,韩退之死在潮阳任所,那芦英恰是有夫妇人,我这样人家怎么好娶一个再醮妇人做媳妇?况且韩退之是我旧同僚,我今日去娶他的寡妇,也觉得体面不像,惹人谈论。”夫人道:“相公差矣!神仙来托梦与相公,一定这芦英该是孩儿的姻缘。一向我闻得人说:韩家虽娶芦英过门,那韩湘子与他同…不同枕,同席不同衾,芦英还是未破身的处子,那里是再醮妇人?若得娶过门来,正是一段好姻缘,有何人敢在后边谈论?”崔尚书听见夫人这般说话,便叫当值的去唤一个官媒婆来,吩咐他去韩、林二家议亲。
当值的果然去叫一个媒婆。这媒婆姓张,排行第二,住在忠清巷里,人人都叫他做张二妈,一生惯会做媒说合,利口如刀,哄骗得男家上钓,不怕女家脱钩,趁势儿遇着那不修帷箔的人家,他就挨身勾引,做个马不六,故此家家认得他,真个是开口赛随何,摇唇欺陆贾。这张二妈跟了当值的来到崔府中,恰好崔尚书入朝不在,便直到内房参见夫人,说道:“今日已牌时分,黄御史老爷要下盒到郭附马府里,小媒婆好不忙得紧,不知夫人呼唤有何事故?”崔夫人道:“我要你做头媒。”张二妈道:“别的媒小媒婆都做得,若是老爷要娶小奶奶,如今时年熟得紧,卖小母猪的极少,媒婆恰是没寻人处。”夫人笑道:“这婆子倒会说几句话。不是老爷要讨小阿妈,是我公子断了弦,要娶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来续弦。”张二妈道:“这个有,这个有。京兆尹柳公绰老爷有一位小姐,生得如花似玉;户部尚书李墉,有二位小姐,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六岁,无样的俏丽标致;户部侍郎皇甫鐏也有一个小姐,年纪只得十四岁,诸色事务俱晓得;史馆修撰李翱的小姐是十九岁,写得一笔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一向选择女婿,不曾有中得他意的,故此不曾吃茶。若是说公子续弦,他一定肯的,婆子就去说了,来回复夫人。”崔夫人道:“这几家都不要去说。”张二妈道:“这几家正与夫人门厮当,户厮对的,不要去说,叫婆子那里去做媒?”崔夫人道:“我老爷夜里梦见一个神仙,说韩尚书的侄儿媳妇,原是林尚书的芦英小姐,天缘该与我公子续弦,故此要你去见林学士说一声,再去见韩夫人说一个下落,我就行礼到韩家去,即日要娶他过门。”张二妈笑道:“夫人,这话说得跷蹊古怪,那芦英小姐原是婆子搀扶过韩府中的,他是有丈夫的二婚头,又是尚书的媳妇,如何一时肯改嫁?婆子去说也是话柄了。”崔夫人道:“我岂不晓得林小姐是有丈夫的,但是神仙梦中吩咐如此如此,一定一说就成。况韩尚书死已多时,韩湘子弃家不理,我老爷的势要,谁敢下从?”张二妈道:“夫人虽故如此说,那韩夫人极是个执板偏拗的人,婆子怎敢到他跟前道个不字,讨他的没趣吃。”崔夫人听了张二妈的言语,便大怒道:“这老猪狗,着实可恶!你怕韩夫人,不怕我。我已把你送到兵马司墩锁在那里,另叫别人去做媒,待说成了亲事,用二百斤重枷,枷号你一个月,看你怕我不怕我!”只这几句活,唬得张二妈目睁口呆,眼泪汪汪的求告崔夫人道:“夫人,不消发恼,婆子就去,婆子就去。”崔夫人道:“既如此,且饶你这一次,快快去说了,回来复我。”有诗为证:
嘱咐官媒去说亲,料应此事必然成。
若是洞房花烛夜,始信神仙不误人。
张二妈别了崔夫人,一路上没做理会,只得心问口,口问心,自家计较道:“我如今先去见林老爷讨个示下,再去见韩夫人。若是林老爷肯应允,不怕韩夫人不从了。”计较停当,一径望林府中走去。不料对面走一个媒婆来,叫做江五妈,原是陈家的小阿妈,陈家讨了三四年,不见有孕,陈奶奶陪了嫁资,白白地把他嫁与江卖婆做媳妇。江卖婆见他人物出众,言语伶俐,就带了他出来各乡士夫家走走,因此上也学做媒婆。这一口,劈头撞见张二妈指手画脚的自计较,就晓得他寻一头媒要去做了,偏不撞破他,打从人家房廊下走了去,回身跟着张二妈一步步的走。张二妈又走了八九家门面,忽地拍拍手道:“我差了,我差了!这几时听见说小卖婆江五嫂常常在韩府中走动,我不如去寻了他同去说,还有几分稳当,怎的到忘记了这个色头。”江五嫂听见他这说话,便赶上前,把手蒙了张二妈的眼睛,道:“妈妈何往?”张二妈扭头捏脑说道:“你是那个?”江五嫂道:“我是李三官。”张二妈道:“小鸭黄儿,怎的来取笑我?”江五嫂放了手笑道:“妈妈,你认认李三官看。”张二妈回头看见是江五嫂,便道:“五嫂,你也来取笑,我正有一事和你计较,你却来得正好。”江五嫂道:“妈妈是老把势,那个不让你的?我是雏儿,有恁么好计较?”张二妈道:“这个倒也不然,我是过时的人,说也不强,道也不好;五嫂正是时人儿,我还要靠你吃饭哩。”江五嫂道:“妈妈不要奚落人,凡事带挈一带挈,就是妈妈盛情了。”张二妈笑道:“人生得波俏,说的话更十分波俏,岂不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江五嫂道:“妈妈放尊重些,不要惹人笑话。”
当下,张二妈扯了江五嫂到一条撒尿巷内,布着耳朵说话。看官,且说明明一条大街,井井几条小巷,怎么这条巷偏生叫做撤尿巷?盖为大街上人千人万的往来,那小小巷儿往来的人少,只有那小便急的才抽身到那巷内解一解,以此上叫做撤尿巷。张二妈虽故老成,江五嫂却是后生人物,怎的不到别处说话,却拣这不斯文的所在立了说话?只为张二妈吃了崔夫人一场没意思,恐怕别人听见不像模样,没人知重他,故此扯江五嫂在这里悄悄他说。这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若要明明说,恐惊天上人。
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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