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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之来到。郑氏道:“请叔叔来非为别事,只因你侄儿啼哭不止,巧巧的有一个道人,打着渔鼓歌唱而来,孩儿听见就不哭了。你哥哥请他进来打渔鼓唱道情,引逗孩儿欢喜。那道人说孩儿必成大器,在孩儿面前说了几句话,又替孩儿取学名叫做韩湘。你哥哥留他吃斋,他拂袖化一道金光而去,留下这个渔鼓在此。你哥哥拿他不动,许多人也拽不起来,特请叔叔看个明白。”退之闻言,近前轻轻一扯,那渔鼓恰似浮萍无蒂,退草无根,扯了起来。地面上有“纯阳子”三个大字,莹然如玉一般。退之道:“这是吕洞宾下降,哥嫂肉眼自不识他。正是神仙不肯分明说,留与凡人仔细搜也。”于是大家香焚宝鼎,烟爇银台,望空遥谢。
荏苒一载,湘子晬盘伊迩,韩会不胜欢喜。但湘子自从见那道人之后,一似痴呆懵懂,泥塑木雕的一般,也不啼哭,也不笑话。俗话说得好,只是买得他一个不开口。一日三餐把与他便吃,不把与他,他也不讨,外边虽是这般浑沌,心里恰像是明白的,大家都叫他做“哑小官”。郑氏也无如之奈。倏忽三周四岁,全没一些儿挣扎。韩会思量:“湘子这般年纪尚不会说得半句言语,枉惹旁人耻笑,岂不是:
命里无儿莫强求,强求虽有更添忧。
当年忙道无儿子,撇下千千万万愁,”
这韩会十分不快活,日夜忧愁,染成一病而亡。退之哭泣尽礼,置办棺木,大殓已毕,安葬在祖茔之下。
一日,吩咐张千道:“大相公死了,止得这一点骨血,指望他成人长大,娶妻生子,接续韩门香火,谁知养到三周,尚然不会说话,莫非哑了,人家养着哑子也是徒然。汝等去街坊上看那好算命的先生寻一个来,待我把他八字推算一推算,若日后度得一个种儿,也好做坟前祭扫的人。”退之吩咐已完,那吕师在云端听见这话,便按下云头,化做一个算命先生,在那牌楼坊街上走来走去,高叫:“算命!算命!”这先生如何打扮:折迭巾歪前露后,青布袍左偏右皱。两只眼光碌碌望着青天,一双手急簌簌摇着算盘。口中叫:命讲胎元,识得根源,若有一命不准,甘罚二钱。
那张千连忙请他到家里,见了退之。退之道:“先生高姓?家住何方?”吕师道:“学生唤做开口灵,江湖上走了多年,极算得最好命。遇见太子就算得他是帝王子孙,遇见神仙就算得他是老君苗裔,遇见夫人就算得他丈夫是宰相、公卿,遇见和尚就算定他是华盖坐命。”退之道:“依先生这般说起来,算命也是多事了。”吕师道:“说便这般说,八个字还有许多玄妙。不知相公有何见教?”退之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劳先生推算,若还算不准,先罚先生二钱。”吕师道:“从早晨出来尚不曾发利市,相公若要罚钱,请先称了命金,待学生算不准时好做罚钱。”退之道:“这般浑话,免劳下顾。”吕师道:“请说八字来。”退之道:“建中元年二月初一日午时。”吕师道:“庚申年己卯月辛酉日甲午时。庚申乃白猿居蟠桃之位,己卯乃玉兔归蓬岛之乡,辛酉为金鸡入太阳宫畔,甲午为青驾飞玉殿之旁。这八个字不是凡胎俗骨,主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不出二十岁必定名登紫府,姓列瑶池,九族成真,全家证圣。若肯读书,官居极品,只是少寿。目下正行墓库运,主其人昏蒙暗哑,如弃物一般,到了七八岁,脱运交运,自然超群出类。”退之道:“他如今像哑子一般,读书料不能够了。若说学仙,世上只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最下一等名曰顽仙,那里有个哑仙?”吕师道:“他面”目清奇,形容古朴,心地十分透明,性质更觉聪明,一日开口说出话来,凭着颜回、子贡重生,也只如是。”
两个谈论正大,那钟师父又化作一个相面的先生,按落云头,在韩家门首高叫道:“我鉴形辨貌,能识黄埃中天子;察言观色,善知白屋里公卿。饶他是仙子降凡尘,我也晓得他前因后果去来今。”
只见张千听了这一篇大话,又忙忙地跑进来对退之说道:“相公,这算命的不为奇了,外边又有一个相面的,说得自家是康举还魂,许负再世,何不请他进来,一发把公子相一相?”吕师晓得是钟师临凡,便道:“相公说学生算命不准,且请这相面的进来,看他说话与学生相合也不相合?”退之依言,便吩咐张千去请。张千请得那相面先生到于厅上,与算命先生东西坐下。退之便指着湘子道:“请先生把这孩子相一相。”相面的先生定睛一看,便道:“两耳垂肩,紫雾盘绕;双手过膝,金光显现;天仓丰满,地角端圆;神清气朗,骨格坚全,若非天子门前客,定作蓬莱三岛仙。这公子不是愚痴俗子,顽蠢凡人。”吕师道:“星相两家行术不同,每每各谈己见。今日我两人言语相同,岂不是公子生成的八字,长成的骨头。”钟师又道:“相公也请端坐,待学生也把相公细看一相何如?”退之道:“学生正欲请教。”钟师把退之中帻耸一耸起,道:“天庭高阔,地角方圆,金木肩高,土星丰厚。颧骨插天,掌威权于万里;日月角起,全忠孝于一门。五岳拱朝,名标黄甲;浮犀贯顶,一生少病。鹤行龟息,局是天仙;露骨露神,终招险祸。以贫道论之:龙虎难分别,鸾凤要失群。风霜八千里,接引有呆人。”退之道:“多谢先生指教,只是这几句恁么意思?”钟师道:“这四句诗是相公一生结果,后有应验。”退之道:“我侄儿湘子四岁还不会说话,就如哑子一般,如何是好?”两师道:“要公子说话,有何难哉。贫道有一丸药在此,送与相公,待明日五更时分,相公把无根净水与公子吞下肚去,他就会说话了。”退之欢喜不胜,接了这丸药,叫张千取白金二两,封作两封,送与两位先生。两师笑了一声,分文不受,附着湘子耳边嘱咐几句。嘱云:
鹤童不用苦忧心,须情前因与后因。
丹药驱除魔障净,管教指日上蓬瀛。
嘱罢,扬长出门去了。退之着人追赶之时,杳然不知去向,但见祥云缭绕空中,瑞鹤飞鸣云外。退之自思:“这两个或是神仙也不见得,只待五鼓时分,侄儿吃了丸药便见应验如何。但他说我黄甲标名,官居台阁,不知应在几年上,过了明日,收拾盘缠赴京科举,又作理会。”正是:
时来风送膝黄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有日蛟龙得云雨,春风得意锦衣归。
毕竟退之上京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虎榜上韩愈题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富责枝头露,功名水上沤。腰金衣紫马笼头,鼻索拴来不久。
射中屏间雀,丝牵幔后红。洞房花烛喜相逢,傀儡搬毕木偶。
话说退之到得五更天气,忙忙取了无根净水,调那丹药与湘子吃。湘子吃得下去,腹如雷鸣,喉如开锁,不一时间吐出了许多顽涎秽物,便开口叫声:“叔父。”退之满心欢喜,道:“谢天谢地,这药果有神功。”及至郑氏、窦氏走来问他时,他依先不开口了。退之道:“你们俱不要絮聒,他既开口,自然会说,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也替祖宗争光,了我半生读书辛苦。”当下退之辞别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风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举。不期名落孙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东奔西趁,摇尾乞怜。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开口说话,郑氏也没法处置,巴不得他年纪长大,娶了媳妇,度一个种儿,以续韩门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岁,郑氏一病身亡,虽亏窦氏竭力殡殓,湘子泪泣亦如成人。窦氏在郑氏灵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为人,死后为神,韩家只得一点骨血,不知为何暗哑?料来不是祖先之不积德,皆因你我隐行有亏,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灵保佑韩湘聪明天赐,智慧日增,悔脱灾除,关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绍,世泽长新。”
拜罢,又哭。至夜,窦氏恍惚见郑氏说道:“孩儿韩湘今日虽不会说话,到了十四岁时他自然会说。我们一家大小,日后都靠他一人提拔,婶姆且请宽心。”窦氏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自思:“姆姆死后英灵若此不昧,湘子决非凡人,且慢慢抚养,看他成人,又作道理。”不题。
却说退之淹滞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郑氏讣音,也不能够回家,心中无限焦愁。没奈何捱得过了三科,喜得中了乡贡进士,鹿鸣晏过,星夜回家。刚刚到了自家门首,撞见哑儿湘子。此时湘子恰好十四岁了,迎着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退之见他说话作揖彬彬有礼,就携着他手同进屋里。窦氏出来迎接。相见已毕,退之便问道:“侄儿是几时说话的?”窦氏道:“自相公出门至今,何曾见他开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见他泪流满面,何曾闻得哭声。”退之道:“适才见我就说叔父恭喜,岂不是会说话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儿又喜能言,可谓家门集庆。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见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为苦耳!”窦氏道:“相公且省烦恼。”湘子从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退之道:“汝不会说话,一向不教汝读书,为何倒记得圣经贤传?”湘子道:“侄儿自从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药,就晓得乾坤消长,日月盈亏,世代兴衰,古今成败,那圣经贤传总来是口角浮辞,帝典王谟,也不是胸中实际。九州岛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据侄儿愚见,为人在世,还该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退之道:“知识有限,学问无穷,汝这一篇话是自满自足,不务上进的了,如何是好?必须请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读诗书,才得功名成就。”湘子道:“侄儿有诗一首呈上叔父。”诗云:
不读诗书不慕名,一心向道乐山林。
有朝学得神仙术,始信灵丹自有真。
退之道:“这诗是谁人教汝做的?”湘子道:“固当面试,奈何倩人?”退之道:“汝既如此聪明,怎么说不要读书?那读书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带,口中吃的是炮凤烹龙,手执着象牙简,足着…朝靴,出入有高车驷马,寝息有舞女歌姬。喝一声,黄河水倒流三尺;笑一声,上苑花烂熳满林。真个是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一书生也。”湘子道:“我书倒要读,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种得腰金衣紫的身躯,嚼凤烹龙的唇舌,乘车跨马的精神,倚翠偎红的手段,只好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谈经折露枝。我有小词,叔父请听。
词名〔上小楼〕:
我爱的是山水清幽,我爱的是柴门谨闭;我爱的小小曲曲,悄悄静静茅庵底;我爱的喜孜孜仗数杯,如痴如醉;我爱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说的话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诐词呓语,岂是个成器的人。”湘子道:“叔父听我道来。”
〔那咤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鱼挂紫袍:若做客人,秦庄妄有亲;我若读三史书,也须学车胤;我若做个道人,步霞卧云。这三人惟道独尊。
〔鹊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丝纶,为道人,草舍茅庵过几春。巨富的大厦高门,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聪明伶俐,为何甘心做这沿门求乞的勾当?”湘子道:“叔父!你将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灭人。我将那神童只当儿曹认,大成儒也只当庸人论。富家郎岂是我韩湘子伦。你说道前遮后拥做高官,只怕着一朝马死黄金尽。”退之道:“任汝说来说去,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听,只是要汝读书,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我方心满意足。”湘子道:“叔父不必忧疑,若要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有何难处。”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韩门有幸。学士林圭同我赴京时节,一路上说有女芦英,年方及笄,许汝为妻。目下择个吉日良时,娶过门来,成其夫妇,接续后嗣,我才放心。”湘子道:“谨依叔父严命。”当下退之就叫张千去对阴阳先生说道:“我相公要与大叔完亲,劳先生择一个续世益后不将的吉日。”张千领命,走去对那阴阳先生说了。
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