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何以得罪于先生,故常见誉于朝?”貂勃曰:“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
也,狗固吠非其主也。且今使公孙子贤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孙子与徐子斗,徐
子之狗犹时攫公孙子之腓而噬之也。若乃得去不肖者而为贤者狗,岂特攫其腓而
噬之耳哉?”安平君曰:“敬闻命。”明日,任之于王。
王有所幸臣九人之属,欲伤安平君,相与语于王曰:“燕之伐齐之时,楚王
使将军将万人而佐齐。今国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谢于楚王?”王曰:
“左右孰可?”九人之属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觞之,数日不反。
九人之属相与语于王曰:“夫一人身而牵留万乘者,岂不以据势也哉?且安平君
之与王也,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且其志欲为不善。内牧百姓,循抚其心,振穷
补不足,布德于民,外怀戎、翟,天下之贤士,阴结诸侯之雄俊豪英,其志欲有
为也,愿王之察之。”异日,而王曰:“召相单来。”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
退而请死罪。五日,而王曰:“子无罪于寡人,子为子之臣礼,吾为吾之王礼而
已矣。”
貂勃从楚来,王赐诸前,酒酣,王曰:“召相田单而来。”貂勃避席稽首曰:
“王恶得此亡国之言乎?王上者孰与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
“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与齐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
“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则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
今王得安平君而独曰‘单’。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治,为人臣之功者,谁有厚
于安平君者哉?而王曰‘单’。恶得此亡国之言乎?且王不能守先王之社稷,燕
人兴师而袭齐墟,王走而之城阳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之即墨──三里之城,五
里之郭──敝卒七千,禽其司马,而反千里之齐,安平君之功也。当是时也,阖
城阳而王城阳,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计之于道,归之于义,以为不可,故为栈道
木阁,而迎王与后于城阳山中,王乃得反,子临百姓。今国已定,民已安矣,王
乃曰‘单’,且婴儿之计不为此。王不亟杀此九子者以谢安平君,不然,国危矣。”
王乃杀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万户。
○田单将攻狄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
“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馀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
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
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脩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田单乃惧。
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闻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
坐而织蕢,立则丈插,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云曰尚矣,归于何党
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
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
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
生志之矣。”
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乃,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濮上之事
濮上之事,赘子死,章子走。盼子谓齐王曰:“不如易馀粮于宋,宋王必说。
梁氏不敢过宋伐齐。齐固弱,是以馀粮收宋也;齐国复强,虽复责之宋,可;不
偿,因以为辞而攻之,亦可。”
○齐闵王之遇杀
齐闵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姓名,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状
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莒中及齐亡臣相聚求闵王子,欲立
之。法章乃自言于莒,共立法章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为王后,生子建。
太史敫曰:“女无谋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终身不睹。君王后贤,不
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礼也。
襄王卒,子建立为齐王。君王后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馀年不
受兵。
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
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及君王后病且卒,诫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建曰:“请书之。”君王
后曰:“善。”取笔牍受言。君王后曰:“老妇已亡矣。”
君王后死后,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玉,使宾客入秦,皆为变辞,劝王朝
秦,不修攻战之备。
○齐王建入朝于秦
齐王建入朝于秦,雍门司马前曰:“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立王耶?”
王曰:“为社稷。”司马曰:“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齐王还车
而反。
即墨大夫与雍门司马谏而听之,则以为可可为谋,即入见齐王曰:“齐地方
数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
之百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
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
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夫舍南面之称制,乃西面而事秦,为大王不取也。”齐王
不听。
秦使陈驰诱齐王内之,约与五百里之地。齐王不听即墨大夫而听陈驰,遂入
秦,处之共松柏之间,饿而死。先是齐为之歌曰:“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客耶?”
○齐以淖君之乱
齐以淖君之乱秦。其后秦欲取齐,故使苏涓之楚,令任固之齐。
齐明谓楚王曰:“秦王欲楚不若其欲齐之甚也。其使涓来,以示齐之有楚,
以资固于齐。齐见楚,必受固。是王之听涓也,适为固驱以合齐、秦也。齐、秦
合,非楚之利也。且夫涓来之辞,必非固之所以之齐之辞也。王不如令人以涓来
之辞谩固于齐,齐、秦必不合。齐、秦不合,则王重矣。王欲收齐以攻秦,汉中
可得也。王即欲以秦攻齐,淮、泗之间亦可得也。”
卷十四 楚一
○齐楚构难
齐、楚构难,宋请中立。齐急宋,宋许之。子象为楚谓宋王曰:“楚以缓失
宋,将法齐之急也。齐以急得宋,后将常急矣。是从齐而攻楚,未必利也。齐战
胜楚,势必危宋;不胜,是以弱宋干强楚也。而令两万乘之国常以急求所欲,国
必危矣。”
○五国约以伐齐
五国约以伐齐。昭阳谓楚王曰:“五国以破齐,秦必南图。”楚王曰:“然
则奈何?”对曰:“韩氏辅国也,好利而恶难。好利,可营也;恶难,可惧也。
我厚赂之以利,其心必营;我悉兵以临之,其心必惧我。彼惧吾兵而营我利,五
国之事必可败也。约绝之后,虽勿与地,可。”楚王曰:“善。”
乃命大公事之韩,见公仲曰:“夫牛阑之事,马陵之难,亲王之所见也,王
苟无以五国用兵,请效列城五,请悉楚国之众也,以廧于齐。”
齐之反赵、魏之后,而楚果弗与地,则五国之事困也。
○荆宣王问群臣
荆宣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诚何如?”群臣莫对。江一
对曰:“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
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
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
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属之昭奚恤。故北方之畏奚恤也,
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
○昭奚恤与彭城君议于王前
昭奚恤与彭城君议于王前,王召江乙而问焉。江乙曰:“二人之言皆善也,
臣不敢言其后。此谓虑贤也。”
○邯郸之难
邯郸之难,昭奚恤谓楚王曰:“王不如无救赵,而以强魏;魏强,其割赵必
深矣。赵不能听,则必坚守,是两弊也。”
景舍曰:“不然,昭奚恤不知也。夫魏之攻赵也,恐楚之攻其后。今不救赵,
赵有亡形,而魏无楚忧,是楚、魏共赵也。害必深矣!何以‘两弊’也?且魏令
兵以深割赵,赵见亡形,而有楚之不救己也,必与魏合而以谋楚。故王不如少出
兵,以为赵援。赵恃楚劲,必与魏战,魏怒于赵之劲,而见楚救之不足畏也,必
不释赵。赵、魏相弊,而齐、秦应楚则魏可破也。”
楚因使景舍起兵救赵。邯郸拔,楚取睢、濊之间。
○江尹欲恶昭奚恤于楚王
江尹欲恶昭奚恤于楚王,而力不能,故为梁山阳君请封于楚。楚王曰:“诺。”
昭奚恤曰:“山阳君无功于楚国,不当封。”江尹因得山阳君与之共恶昭奚恤。
○魏氏恶昭奚恤于楚王
魏氏恶昭奚恤于楚王,楚王告昭子。昭子曰:“臣朝夕以事听命,而魏入吾
君臣之间,臣大惧。臣非畏魏也。夫泄吾君臣之交,而天下信之,是其为人也近
苦矣。夫苟不难为之外,岂忘为之内乎?臣之得罪无日矣。”王曰:“寡人知之,
大夫何患?”
○江乙恶昭奚恤
江乙恶昭奚恤,谓楚王曰:“人有以其狗为有执而爱之。其狗尝溺井,其邻
人见狗之溺井也,欲入言之。狗恶之,当门而噬之。邻人惮之,遂不得入言。邯
郸之难,楚进兵大梁,取矣。昭奚恤取魏之宝器,以居魏知之,故昭奚恤常恶臣
之见王。”
○江乙欲恶昭奚恤于楚
江乙欲恶昭奚恤于楚,谓楚王曰:“下比周则上危,下分争则上安,王亦知
乎?愿王勿忘也。且人有好扬人之善者,于王何如?”王曰:“此君子也,近之。”
江乙曰:“有人好扬人之恶者,于王何如?”王曰:“此小人也,远之。”江乙
曰:“然则且有子杀其父,臣弑其主者,而王终已不知者何也?以王好闻人之美,
而恶闻人之恶也。”王曰:“善,寡人愿两闻之。”
○江乙说于安陵君
江乙说于安陵君曰:“君无咫尺之地,骨肉之亲,处尊位,受厚禄,一国之
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何以也?”曰:“王过举而已,不然,无以
至此。”江乙曰:“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是以嬖女
不敝席,宠臣不避轩。今君擅楚国之势,而无以深自结于王,窃为君危之。”安
陵君曰:“然则奈何?”“愿君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如是必长得重于楚国。”
曰:“谨受令。”
三年而弗言。江乙复见曰:“臣所为君道,至今未效。君不用臣之计,臣请
不敢复见矣。”安陵君曰:“不敢忘先生之言,未得间也。”
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嗥之
声若雷霆,有狂兕牜羊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
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矣?”安
陵君泣数行而进曰:“臣入则编席,出则陪乘。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
黄泉,蓐蝼蚁,又何如得此乐而乐之。”王大说,乃封坛为安陵君。
君子闻之曰:“江乙可谓善谋,安陵君可谓知时矣!”
○江乙为魏使于楚
江乙为魏使于楚,谓楚王曰:“臣入竟,闻楚之俗:不蔽人之善,不言人之
恶。诚有之乎?”王曰:“诚有之。”江乙曰:“然则白公之乱得无遂乎?诚如
是,臣等之罪免矣。”楚王曰:“何也?”江乙曰:“州侯相楚,贵甚矣而主断,
左右俱曰‘无有’,如出一口矣。”
○郢人有狱三年不决
郢人有狱三年不决者,故令请其宅以卜其罪。客因为之谓昭奚恤曰:“郢人
某氏之宅,臣愿之。”昭奚恤曰:“郢人某氏不当服罪,故其宅不得。”客辞而
去。昭奚恤已而悔之。因谓客曰:“奚恤得事公,公何为以故与奚恤?”客曰:
“非用故也。”曰:“谓而不得,有说色,非故如何也?”
○城浑出周
城浑出周,三人偶行,南游于楚,至于新城。城浑说其令曰:“郑、魏者楚
之耎国,而秦、楚之强敌也。郑、魏之弱,而楚以上梁应之;宜阳之大也,楚以
弱新城围之。蒲反、平阳相去百里,秦人一夜而袭之,安邑不知;新城、上梁相
去五百里,秦人一夜而袭之,上梁亦不知也。今边邑之所恃者,非江南泗上也?
故楚王何不以新城为主郡也,边邑甚利之。”新城公大说,乃为具驷马乘车五百
金之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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