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哲臻说,我是爱他的。
他再次落泪。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看见哲臻的眸子。他说我们就要完了,“抗旨……母亲又不在了……”我在矇矓中整理着他那只言片语的连贯意思,“恐怕以后不会再有这么安稳的觉睡了。”
*
哲臻的危机感对我的传染并不严重。我总以为哲臻多度的敏感和忧患意识给他带来多余的烦恼。我始终没有对他讲清风殿里听说的话,不想给他增加烦恼,更觉得不适合提。在不知不觉中,我和哲臻之间的秘密不复存在,而和另一个人有了秘密。
布雷的两次造访都避开了哲臻在家的时间,而我则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邀请。但在后一次,布雷离开时遇到了早归的哲臻,于是哲臻知道了我的处境事实上比他艰难。但我更想不到的是哲臻对我的处理方式并不支持,“你知道这让父皇多没有面子?”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子?天哪!”我不知道哲臻的意思,也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
安平已经长成一个具有独立心智的小姑娘,她那些俏皮的恶作剧和天真无邪笑容总是我好心情的维系。但我觉得安平长得并不很像我,眉眼间的神态倒更像侍女荷露几分。云娘说这不足为奇,她整天与荷露在一起,神情有些相像是正常的。
在那个难过的时期,我还是怀孕了。哲臻的绝望眼神在我面前都掩饰不过去,我也不喜欢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生养安平对我来说简直如遭浩劫,我因怕而恨。但同时我有了绝对的理由好好待在东宫,于是又深感这个孩子的及时。心情开朗一些之后,我开始在东宫尝试各种游艺活动,引进鼓乐班子、戏班子、舞娘等等消遣。哲臻对此只有毫无办法地痛心疾首,很多时候他乐于躲出去。
只有安平对我隆起的肚子保有一贯的好奇。
云娘会逗她:“你想要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她耳朵贴着我的肚子很认真地听,“弟弟和我说话呢。”
“你怎么就知道是弟弟?”
“弟弟就是男孩子,妈妈说过只有我一个女孩儿。”
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夕阳的余辉下染着一层暗淡的橘黄。
*
哲臻和门客们找到了共同话题,雨霖阁常常通宵灯火。对此我并不感到快慰,他是太子,行事却象个窥视政权的阴谋家。一段时期我们各顾各的,开始我还将之视为夫妻间的默契,平淡或许就是福气。但渐渐的我感到不大对劲,他彻夜不归和集会的日子越来越多。
我曾想要弄清哲臻和他父亲矛盾的根源是什么,因为我越发明确我绝不是他们不和的根本原因。而现实的情况是就在我与哲臻的第二个孩子在我腹中孕育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谣言的对象。市井中流传的隐晦的歌诗偶尔也会飘进东宫。有一天那个叫杜季杭的门客给了我一张纸条,说:“这是太子近日回避的原因。”
我打开那张已经揉皱的字纸……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这是京都最近流行的东西吗?”
“几乎传遍大街小巷。”
“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怎么会有人相信?”
“恕在下无理,流传者必以为无风不起浪。”
“那么太子?”
“或许只是避避风头。太子的压力很大。”
“笑话!他避什么风头?他预备怎么解除压力,像这上面说的,废了我?”
“当然不至于。不过这些市井谣言对太子和您都是极大的侮辱。在下担心这仅是一个更大阴谋的先兆。太子的一言一行都在天下人的关注中,太子的婚姻也并非全是太子和太子妃您的需要,而更是天下人的需要。震旦是一个伦理传统根深蒂固的国家,从此处下手确是阴险至极。”
他的眸子毫不躲藏地注视着我,我转脸看着手中的字纸,“那么现在?”
“王妃,谣言涉及宫闱,要人相信,始作俑者必是宫中之人。在下猜测,嫌疑最大的是长公主。”
“你怎么能随便怀疑?”
“王妃,在下只是个门客。受养于东宫,忠于的只能是太子和您。”他抱拳,“宜和帝姬是目前唯一与太子地位匹敌的人。先孝勤皇后的故世正使她的复出有了机会。上月宜和帝姬悄无声息地迁出公主府搬进大内夹城,接着驸马也调任回京,同时东都和京都的禁军居然在数日之内全部调防。如今京都的禁军七成是驸马从东都带过来的。”
我不无惊讶地看着这个人,“这些太子都知道吗?”
“知道。我们怀疑公主也有窥伺皇位之心。”
“这么明显的动作,皇上察觉不到吗?”
“王妃,‘明显的动作’是在下明说出来的。再明显的事夹在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中间就不那么惹眼了。公主是皇上与先孝恩皇后唯一的女儿,父女关系一直维系得很好。公主自然深知父亲的心思,一点逾越之举必然是在皇上承受能力之内的,而公主在下面则可以自做文章。”
“皇上还没有老,公主的这些文章不是做得太早了?”
“公主针对的是太子。公主与先孝勤皇后貌离神也离,传说先孝勤皇后涉嫌谋杀公主生母先孝恩皇后,恐怕报复才是真正的动因,毕竟由公主继承皇位还史无前例。只是最近公主和几位旁系皇亲走得很近。太子妃,谣言只是诱饵,您一定要稳定与太子的关系,一切以大局为重。”
“这个当然……杜义士,你怎么没有应试去得个正经的功名?”
杜季杭轻松地放下双手,“走应试之道,能够出入东宫时我也差不多是半衰的老人了。况且一味沉于先代的圣贤文章,会磨灭一个人的斗志和激情,我不愿在温婉沉郁中度过一生。”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他抬头看着我。
“我哥哥。不过他和你不完全一样,他是为了优雅的一生而放弃仕途。”
正文 第十章
一个烦乱的春夏之交,燥热的空气中悬浮着恼人的微尘,到处弥漫着一种不知名的混沌气味。周边小国的首领们商量好的一样一齐带着他们的亲眷进京朝拜。我必须主持或出席那些重复而乏味的仪式和宴会。我很快感到厌烦,甚至请旨在东宫接见外邦王妃,但旨意总是很快就批下来。我无心去顾虑那些无理要求被满足背后的意思,只是尽可能地力图从身体与心情的不适中解脱。可恰恰相反,我的心情越来越槽糕,哲臻在的时候总是和我磕磕绊绊,或者根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不想花心思为他向自己说情,加上身心疲累又常常失眠,我开始真的讨厌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一天清晨,我经过几乎彻夜的失眠,无奈地坐在梳妆镜前。云娘急急地进来,神情有些神秘,“小姐,你出来看是谁?”
“柳学伴!”我一见到她禁不住迎上去喊道。
柳珊琢跑到我面前,跪下道:“女官柳珊琢拜见太子妃。”
我连忙把她扶起来,欣喜道:“你不是在东都吗?这是……”
柳珊琢笑着转回头去对后面的一个太监说:“把圣旨拿过来……不用宣了……皇上将珊琢赐予娘娘为专使。”
我对柳珊琢有种错觉,仿佛她是来自永州的消息。而事实上她是第一个将永州的我引入京都的人。她那独特的灿烂笑容能让我不带一点伤感地想起永州,有如夏季南方的明媚阳光、从海上吹来的新鲜的季风,以及南屏山里鲜绿的草和缤纷的花……
“宏朗王阿杜加,年三十七岁,登基五年。其祖父杜遏王在位时归顺我朝。其父晋仡王在位时圣上尚未成年,诸小国蠢蠢欲动。晋仡王竭力护卫震旦南疆,多次阻止击退小邦对震旦的骚扰。圣上特赐宏朗王护国忠勇公爵世袭。阿杜加是晋仡王第五子。自幼胆识过人,聪明英勇,深得父亲喜爱,故传位于他。不过阿杜加即位以来不时在边境上小有滋事,近年来宏朗的拥兵量已略超一般属国之标准。”
“记得当年进京的时候曾遭遇一支宏朗的军队,首领的名字我还记得,叫赫努巴。”
柳珊琢合起手中的文书,“是啊,那次明显是宏朗的挑衅,不过让娘娘的胆识和策略化解了。”
“是吗?”我抹了一下额头,“我哪有什么胆识和策略,都吓傻了……当时只觉得自己和那些士兵很像,孤孤单单的,想着故乡的明月松风、秋水长云,不知道明天又要遭遇怎样不测的境遇……哦,还有什么吗?”
“还有,您要接见一位宏朗王妃。”
“什么时候?”
“明日晚宴,设在东宫,已经准备下了。”
“好。这是最后一位了吧?”
“按既定的日程是这样,近期不会再有外邦朝觐了。”柳珊琢又翻开文书,“这位宏朗王妃……名赛玛可,年二十四岁。是阿杜加三位王妃中最年轻的一位。早年在中土生活过,通晓震旦国语,大方聪慧,阿杜加常带着她巡游各地。”
赛玛可的名字就在我的昏昏欲睡中飘入我的脑中。第二天的晚宴,我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异族王妃一见如故。她长着一张神采灵动的小脸,皮肤略呈黑褐色而带着温润的光泽。只有小巧的身体被裹在沉重的衣饰之下显得有些不堪其重。没有语言障碍,晚餐中的闲谈变得比较轻松。她是个很会活跃气氛的小妇人,为我一段烦琐的生活做了一个愉快的总结。
*
哲臻的担心不无道理,他对宫廷的了解自然远胜于我。享受简单平静的日子会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但我还是认为不少麻烦是自找来的。
我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看安平与侍女们玩躲猫猫。她鬼头鬼脑地藏在我的躺椅后面,不时地学一声猫叫。荷露她们故意不朝她这边来,安平就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云娘笑道:“你这么笑不是明告诉人家你在这儿吗?”
“她这个小傻瓜,别人都逗她一个人玩儿,还觉得有意思呢。”
安平绕到我跟前来,“妈妈不许说安平坏话。她们才不是逗我玩,就是她们笨,找不到。”
“是吗?”
“你们都过来。”安平的语气令我感到一点不舒服。
侍女们陆陆续续围拢过来。
“你们说,是逗我一人玩儿吗?”
“不是的,郡主。”侍女们众口一词。
安平抿嘴笑着转过脸来,“您听到了吗?”
我看看她骄傲得意的脸,不置可否。
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门客王印台和杜季杭走进院子,“王妃,太子在宫里出事了!”
“什么!”我霍地站起来,“什么事?”
“宫中传出的消息,说太子参劾驸马督尉杨昭与齐王、晋王、永和公谋反,却触怒圣上。”
“参劾驸马?这种事情是……他最近在干什么?”
“太子居外期间是在亲自调查,以找到驸马意欲造反的证据。”
“他疯了……这种事情他去亲自调查?皇上为什么又动怒于他,他没有确实的证据?”
杜季杭上前一步,“太子并非没有拿到证据,可是证据在别人的手里就可以颠倒黑白。现在情势危急,不论宜和帝姬是否确实有意结怨于太子,请太子妃入宫面圣,或许可以援救太子。”
王印台道:“季杭兄,你怎么?王妃此时怎么能入宫?”
杜季杭没有理会旁人,抱拳道:“大事当前,王妃现在是东宫唯一的指望。”
他坚定的语气并没有解除我的困惑,“现在我不可能获准入宫的,我只能在这里等……等旨意。”
“不,王妃您要试一试。”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不论是赌、是冒险,这是除了坐以待毙之外您唯一的选择,赶在圣旨下来之前。”
我看着他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对云娘:“传柳珊琢,立刻拟请觐见折子呈入大内。”
漫长的两个时辰,直到柳珊琢从外间匆匆进来,看到我点了一下头,我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我感到了一层新的紧张。
通往天元殿的甬道似乎长了一倍,我不时停下步子调适呼吸。
“您不必这么紧张。”柳珊琢面朝前方低声说。
“我心里好乱。”
“您不会有什么事的,放心。”
我看看她表情自若的侧面。
“到了,娘娘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您。”柳珊琢转脸看向了我,隐微地笑了笑。
他一身明黄坐在案前把玩着一枚铜钱,空旷寂静的天元殿中回荡着旋转的铜币与桌面摩擦的声响。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却始终没有抬头。殿内有几个随侍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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