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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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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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他的,是一声含糊的微笑。

是的,她自己也不能决定。她不知道此刻的行动,如果在路上给一个熟人遇见了,传到她的父亲或刘敬斋的耳朵里,被质问起来,将要怎样回答。这画像有没有完成的可能,她自己能否按日按时前来,自己此刻也没有把握,她怎样能决定日后的事呢?

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孟浪,又有点感伤自己的环境。纵然她自己知道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不正当,但是在旁人的眼中,恐怕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默默的走着,她心里完全在考虑着这种种。她想爽快的向秦枫谷说出来,她可以按日来给他画像,但是最好避免接触第三者的耳目,以免有许多意外。

——我是订了婚的人,所以如果让人家见了我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走,是难免风波的。所以,请原谅罢,最好不要同我在一处走……

朱娴想将这样的话向秦枫谷说,但是在一个新认识的男子面前,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呢?同时,她更怕这样的话引起他的误会,以为她有别种野心。因此,她在路上一直保持着沉默。

因为她不开口,秦枫谷便也不好多说话。他有许多事想提出,但是始终被阻在嘴边。

“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再见罢!”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在各人的心里,都想到有许多该说的话,今天大家都没有说出。

三六、女朋友

诚如朱娴的想象,秦枫谷的为人,有时很豪放,有时却又很拘谨。在作画的时候,他会忘记了一切别的事,但是丢下了笔,他的年青的心便止不住自己的幻想。平素因为没有什么顾忌,他可以随便的谈话。一旦心里有了潜伏着的幻想,那么,即使说到嘴边的话,他也会突然咽下去了。朱娴以为他有时拘谨,他更感到朱娴的行动简直是个谜。这位活泼健美的女性,肯大方的来给他画像,给一个本来不认识的青年画家画像,但是对于自己的住址,却又含糊的不愿意人知道,同时更避免在外间和他接近,好像恐怕被别人窥见了她的行动一样,但是有时说话和举动却又是那般坦白大方,这是为什么呢?藏在这个哑谜里面的是什么呢?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秦枫谷的心里便像被扰动了的池水一样,不时要漾起一道涟漪。他细心的将油彩一笔一笔涂到画布上去,但是心里有时却止不住想到别的事。本来是静静地存在他艺术观照中的对象,现在有时也会恢复成一个活的女性了。他竭力按住自己紊乱的心,但是有时细细的望着朱娴脸上的时候,他的心几次总止不住跳荡起来了。

——流露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怎样恬静的美丽哟!藏在这里面的,该是一颗怎样可爱的心!寂寞的艺术旅途上,这才是一个最理想的安慰哩!

休息的时候,朱娴到他的寝室里去了,枫谷乘便走到大门外去。心里太不安定了,他想借户外空旷的景色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样不专心,不仅画不好,而且会无法继续的。

“今天的天气更好了。”

朱娴洗好了手,也走到门口来,望着躺在太阳里的秋日田野说。

“秋天实在是最可爱的。不仅宜于作画,到外面去散步旅行也是最适宜的。”秦枫谷说。

“你不常回广东去吗?”也许是提到了旅行,使朱娴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

“一人在外面久了,便不常想到回家去。”枫谷低低的说,好像感到了一种寂寞。

“那么,在上海的朋友多吗?”

“没有几个,都是研究艺术的,大都是不很爱热闹的人。”

“女朋友呢?”

鼓着最大的勇气,朱娴问出了这句在表面上很平淡,实际上是使她踌躇了许久的话。

正在低头往来踏着石块走着的秦枫谷,一听了这句话,像是吃惊了一样,突然站住抬起了头来。

“也认识几个,但大都是不十分谈得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脸上很显出了寂寞。

三七、柳叶

这一天工作的结果,画面上的底色完全画好了。大部分的描写,秦枫谷想留到明天再开始,以便可以统一些,所以今天在很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四点钟的天气,太阳还明亮的躺在田野上。也许因为今天所说的几句话,秦枫谷的心里好像感到有一点忧郁,朱娴也变得不像早一两天会说笑。见着天气还早,又想到她屡次说起喜爱郊外的风景,秦枫谷便想乘这机会出去散散步。他问她:

“时候还早,我带你到这附近一带去走走,有这兴趣吗?”

她沉默了一下,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许不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而且自己的确也颇爱到外面去走走,便答道:

“也好的,去走一刻再回去也行。”

收拾了一下,他们便从大门出去,沿了乡间田野的小路,两人无目地的走着。

最先是秦枫谷走在前面,为着屡次回过头来说话,指点着什么给朱娴看,在狭小的路径上,两人渐渐并肩走起来了。

秋晚的景色太可爱,和平而淳朴,使人于沉默的欣赏之中,联想起许多自己的事了。

“我可以问吗,朱小姐今年几岁了?”沉默的走着的时候,秦枫谷突然这样问了起来。从这句话上,可知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

“二十岁了,真快哟!你呢?”

“我吗?二十六岁了,什么也没有成就。”

“已经是名画家了,还要这样客气,只有像我这样的女性才无用哩!”

“我不懂,到了上海以后怎没有继续读书呢?”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秦枫谷这样继续问了下去。

朱娴向他望了一下,他好像并未感觉到。她说:

“不读书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女子的真正出路也不是读书可以解决的。想到不高兴的事情上去,我便率性闲在家里了。”

路旁有一所小小的池塘,覆着几株很茂盛的杨柳。走到这里,秦枫谷伸手握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摘着一片一片的柳叶。他站住脚问:

“我想唐突的问一句话:朱小姐从来不曾将住址告诉过我,这是为什么呢?”

朱娴抬起头来,她几乎感觉到了紧靠着她的秦枫谷的呼吸。她凄凉的笑了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说:

“没有什么,我不过怕家里面有什么闲话罢了。”

三八、新的苦闷

这一天傍晚,朱娴回去了以后,秦枫谷到百货公司去服务的时候,在车上他想起朱娴的态度。她用那一种轻易的话语推托自己住址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但是同时却又好像隐忍着不愿旁人知道的苦痛。这种神秘的态度,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新的苦闷。本来,他的大愿实现了,画像已经开始了,他应该毫无缺欠的满足,但是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苦闷,却又从他心的另一角落里抬头起来了。

他要知道朱娴这样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画像,除了她说的对于艺术爱好之外,是否再有其他的动机。她既然肯到他的家里来,为什么连自己的住址都不愿使他知道呢?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除了作为画家之外,她对于自己的印象怎样呢?

他觉得在心里提出这些问题,对她虽然有点亵渎,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这些问题不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他的心里是不会安定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纯粹视作是一个艺术的对象,专心去画像,不必想到别的事。但是这几日的相处,除了努力作画之外,有许多地方,使他一颗年轻而空虚着的心,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了。

张晞天打电话来,问几日不见他,可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可曾动手作画。

“没有什么可告的消息。你们呢?这几天我想静静的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在最近总想动手的。展览会里必定要拿出一张我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

用着这样平淡的话,他掩盖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画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给任何的朋友知道。

从公司里回来,在灯下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他的灵魂通过了他的视觉。虽然画面上只是一层模糊的颜色,他却看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借着他自己艺术的传达,溶入了他的灵魂。

今天走的时候,朱娴遗下了一条小手巾在沙发上。白纱的手巾,角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雏菊花。他拿在手里,有一种轻微而袭人的香气沁到他的鼻里。他拿起来重重的嗅了一下,觉得心里像喝了酒一样的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回头向架上的画望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落的虫声冲破了这饱含着凉意的寂静。

对着这一切,他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三九、谎

想到昨天晚上在家里,父亲问她的话,这一天下午,朱娴真有点不愿再到秦枫谷那里去。昨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在继母房里谈天的时候,父亲突然的问她:

“小娴,敬斋说他银行里有个位置,想叫你去,你去吗?”

“我不去,”她笑说回答,“等爸爸真正的没有饭给我吃的时候,我再去找职业罢。”

“但是你这样闲在家里总不是事的,又不读书又不肯做事。”父亲说着的时候,划亮了一根火柴点起烟卷。

“他向你说起别的事吗?”朱娴问。

父亲仰起脸来望着她,拿着火柴的手停顿着。他不懂她的话。

“你说什么?”

朱娴笑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却又停住了。这一下,父亲听懂了她的意思。

“并没有说起什么。”父亲说,“大概他仍旧是老主张,至迟明年春天便要举行吧,他和你说起过吗?”

朱娴摇摇头,接着又说:

“你看,这样我何必还要找职业,去读书呢?”

“真的。”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昨天他说早几天有人在霞飞路见到你,和一个男子在谈心,有这回事吗?”

朱娴的眼前闪过一阵阴影。她皱一皱眉头,但是却毫不踌躇的回答:

“有的,就是这几天睡在北四川路福民医院里张小姐的表哥,我在一家花店门口碰见他。就是他告诉我张小姐的病的,谁这样多事?”

她问她父亲。

“不要管他,”父亲说,“人家不过偶然问起罢了。怎样,这两天她的病好些吗?你明天下午还要去吗?”

“还要去几天,她简直太没人照应了。”朱娴说。

这是她说的谎。她捏造了一个同学在福民医院生病,每天下午从家里跑到江湾去。

想到父亲昨晚所说的这些话,为了免生是非,她今天真不愿去,但是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已经做到欲罢不能,而且还想微微的对于自己的环境起一点反抗,她终于又去了。

秦枫谷用着更大的热忱接待她。他竭力捺住自己的心,不使想到别的事上去,时时躲避她的视线,努力专心去作画。他的话说得更少,举动有时也更慌张了。

这一切,朱娴都注意到了,她已经感觉到将要发生一些别的事。但是她自己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她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四○、母亲

为了要使画面上获得更好的效果起见,秦枫谷在休息的时候,便和朱娴谈起他过去的事。

他说他从小就死去了母亲,没有尝过最可贵的母爱的滋味。他画这幅画像,便是想纪念他母亲,于描写女性的美丽和永久之中,更要显出普遍的母性的慈爱。所以他寻找对象的目的,不是要一个足以倾国倾城的诱惑女性,乃是要一个端庄淑静,仪态万千,能够得上古时候皇后资格的伟大的女性。

这几句话,使朱娴听了很感动,忘去了昨晚所听见的闲话的不快。她也是从小就没有母亲的人,现在的后母虽然对她很好,但是终不是自己的生母,想起了总使她心上有一种缺憾和寂寞。现在知道秦枫谷也是没有母亲的人,而且他想借这幅画来纪念他的母亲,自己给他画像,可算是间接的对于母亲也尽了一分心意。她觉得为了这事即使真受了一点闲话,也是值得的。

“我想,世上最可怜的,要算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了。”朱娴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寂寞可怜的,即使长大了也改不掉,总带一点寂寞沉静的性格。我知道我自己是这样,现在听你说了,觉得你也有这种性格,你说对吗?”

她的话里面带着极大的同情,她最初已经觉得秦枫谷不像一般的男性,现在才知道他所以具有这种温静性格的原因了。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低了头不回答。他竭力压住自已被这几句话勾引起来的感情,不使它暴发出来。过了一刻,他才说:

“所以我想努力画这幅画,为自己,可说也是为一切失去母亲的孩子留个纪念,只不知自己的能力是否够得上而已。”

“我祝你成功。在这上面我尽了一点力,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哩!”

“寂寞的人,有时连友谊也不容易获得的。”

听了这话,朱娴抬头向他望了一眼,随即又望了别处说:

“这样说来,我们的身世很相同,倒是两个同样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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