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执事里一定要用的。况且这是恩出自上,比捐的总体面些。”师爷们一齐应了一声“是”。区奉仁又望着钱琼光说道:“我们湖北的体制,佐贰①见知府是没得坐位的。兄弟虽然不讲究这个,但是体制所关,将来过了班,就是要随随便便也就不能了。”钱琼光明晓得这句话说的是他,想了半天,无可回答,只应了一声“是”。
①佐贰:知府、知州、知县的辅佐官,如通判、州同、县丞都称佐贰。
正说着,书办上来请示,说是里里外外,或是柱子上,或是门上,有些对联都要另换新的,要请师爷拟好了句子,好交代书办去写。区奉仁忙回脸过有去对启书老夫子说道:“这个要请你老夫子费心了。”书启师爷忙又应一声“是”,随手请教是怎么做法。区奉仁道:“前头的对子都是按着州、县官做的,如今兄弟得了升用知府,有些什么‘五马黄堂’等类的字眼都可以用得着了。兄弟如今一来公事忙,二来上了年纪,也不肯用这个心思了。至于暖阁当中,我倒想好了一句成句,就是帖‘一品当朝’四个字的地方,你们拿红纸比好尺寸,替我写‘宪眷优隆’四个字,照样帖在屏门当中。”回头又问书启:“老夫子以为何如?”
书启尚未答言,二老爷接着说道:“这四个字似乎太俗。”区奉仁听了似不愿意,道:“这四个字,人家四六信里常常用的,又是成句波伊提乌(AniciusManliusSeverinusBoetnius,约480—,总比‘一品当朝’四个字来得文雅。”二老爷道:“暖阁当中,不是‘当朝一品’,就是‘指日高升’,从没有用过别的字眼。”区奉仁更发怒道:“你们这些人真正不通!不靠着宪眷,怎么能够升官呢?我这四个字,把你所说的两句,统通包括在内。所以一等人有一等人的材料。老弟,不是我瞧你不起,像你这样执迷不化,将来能够赶到愚兄这个分儿还是早咧!”二老爷见哥哥动了气,也就撅起了嘴,不言语了。
区奉仁正待再说下去,忽听外面一片人声,大家不觉吓了一跳,忙叫人出去查问。只见稿案门飞跑似的进来,回道:“有些人来告钱太爷受了人家的状子,又出票子拿人,逼得人家吃了鸦片烟,现在赶来求老爷替他伸冤。那个吃大烟的也抬了来了,还不知有气没气。”区奉仁道:“混帐!我的衙门里准他们把尸首抬来的吗?你跟官跟了这许多年,这一点点规矩还不晓得?今天老爷有喜事,连点忌讳都没有了!混帐王八蛋!还不替我轰出去!”稿案门道:“这是钱太爷不该受人家的状子,人家无路伸冤,所以才来上控的。”区奉仁听得“上控”二字,忽然明白,方才回过脸去,对准钱太爷发作道:“你做的好官啊!这是你闹的乱子,弄得人家到我这里来上控。我自己公事累不了,你还要弄点事情出来叫我忙忙。现在怎么说?”
钱琼光起先听了稿案门的话,早已吓得瑟瑟的抖,后来又听了堂翁的教训,便拍托一声,身不由己的跪下了。区奉仁并不让他起来,又拉着长腔,说什么“擅受民词,有干例禁,你既出来做官,连这个还不晓得吗?我也顾不得你,我是照例要揭参的。”钱琼光一听要参官,更吓的魂不附体,只是跪在地下磕响头不起来,求堂翁开恩。区奉仁拿他训斥的半天,还不晓得外面究竟闹的是什么事情,便道:“你就在这里朝我跪到天黑也不中用。你自己闹的乱子,快自己出去了结过再来见我。”钱琼光跪在地下还是不动。区奉仁问他为什么不出去。钱琼光道:“不瞒堂翁说,卑职这一出去,可没有命了!”区奉仁道:“到底为着什么事情,你自己总该有点数的。”钱琼光又磕头道:“卑职该死!卑职同他们来往,共有好两件事情,实在不晓得是那一件。”区奉仁道:“好个不安本分的人!”钱琼光道:“都是他们来找卑职的,卑职也只盼能够替他们把事情了掉,也免得堂翁操心。”
区奉仁道:“承情”。至此方回头问稿案门:“到底外面为了什么事情?”稿案门回称:“为的是一个人家有个女儿,有个光棍想要娶他。那家不肯,这光棍就托人化了钱给钱太爷,托钱太爷出票子抓那个该女儿的人,说是抓了来要打板子。那人急了调节“本我”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使之相符。“超我”代表一,就吃了生大烟。乡邻不服,所以闹到这里来的。”钱琼光至此,方才明白就是早上的那桩事,深恨周小驴子事情办得不妥当。
里面说了半天话,外面的人声已往。稿案门再出去问了问,才知已被杂务门吆喝住,只等老爷坐堂审问,不敢罗唣了。区奉仁一听外头人声已息,才说:“那个吞烟的,赶紧拿点药水给他吃,或者有救。”人回:“已经灌过了,听说吃的不多,大约可以救得的。”区奉仁于是把心放下,又朝着钱琼光发作了几句,方才自往签押房里而去。钱琼光不免跟了帐房师爷同到帐房里,就左一个安,右一个安,一面请安,一面软求道:“晚生一时荒谬,总得求你老夫子成全!”师爷道:“你老哥就要交卸的人了,何必再去多事。这事你自己闹的乱子,还不快去想了法子压伏压伏他们,等到堂翁坐了堂,那事就不好办了。”
一句话提醒了钱琼光,立刻退出帐房,走到杂务门的门房里。杂务门正在外面帮着灌那吞烟的人,一霎回来,见了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埋怨,说:“我的太爷!几乎玩成功一条人命!亏你,我亦不晓得你是怎样闹的!”停了一回,又说道:“现在你放心罢,人命是没有的了。你今天算好运气,偏偏碰着我们这位老爷有喜事不坐堂。你有这半天一夜的工夫,能够完结,赶快去完结了再来;完结不了,明天再审。”
钱琼光于是再三感谢,方才辞别出来。回到捕衙,蟒袍补褂,统通汗透的了。马上叫人去找周小驴子,周小驴子逃走了不能给予人们真实的知识,只有神秘的内心体验的直觉才能,不在家。钱琼光无奈,只得去找王二瞎子,因他地面上人头还熟,托他找个人出来劝和劝和。王二瞎子昨夜扰过他的酒,少不得出来帮忙。当时就找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善堂董事,一个是从前做过图正①的,后来因为上了岁数,就把图正一应事务,统通交代儿子承受,自己不管。他俩都是年高望重的人,又是捕厅老父台见委之事,一想彼此都有仰仗的地方,乐得借此交结交结。王二瞎子见他俩已允,便先寻了本图地保,同着原差又找到原告,在小茶馆里会齐,开议此事。幸亏原告那边吞烟吞的不多,一经施治,便无妨碍。又经王二瞎子、善堂董事一干人,连骗带吓,原告一面,只求太爷不逼他把女儿嫁给那个光棍,他亦情愿息讼。钱琼光就答应他:“前头那张票不算数,立刻吊销。所有你们婚嫁之事,我太爷一概不管。”于是一天大事,瓦解冰销。
①图正:清代南方各省乡以下设图,图书馆一图事务,图正管本图鱼鳞图册,从买卖田地、产权转移过户中,索取佣金。
钱琼光又进去求了帐房师爷、钱谷师爷,替他到堂翁面前讲情。凑巧堂翁这两天正因升官一事,满心快活,只图省事,便也不来问信。过了两日,正任吏目随凤占回任,钱琼光照例交卸,自行回府销差,这事也就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却洋货尚书挽利权 换银票公子工心计
且说蕲州州官区奉仁自从得了保举之后,回城齐来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办了酒席,请他们吃喝;一连忙了几日,方才停当。后来奉到部文核准,行知下来,自己又特地进了一趟省,叩谢宪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台公事,说他从前当过好几处局子的收支委员,帐目清楚,公事在行。现在北京派有钦差童大人前来清查财政,由江、皖各省,一路而来,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临湖北,所有本省司库局所,凡属银钱出入之地,均须造册报销,以备钦差查考。因此特地留下区奉仁在省办理此事,蕲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补同知前去代理。虽说是短局,然而区奉仁放着一个实缺不得回任,却在省里帮人家清理帐目,心上很不愿意。但是迫于宪令,亦叫做无可奈何而已。
且说这位钦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两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调京当差,改以侍郎候补,第二年就补了缺,做了两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户部尚书。此时朝廷正因府库空虚,有些应办的事,都因没有款项,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个折子,说:
“现在东南各省,如两江、湖广、闽、浙、两粤等处,均系财赋之区,钱粮厘税,岁入以数千万计。然而钱漕有积欠,厘金有中饱;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无如各省督、抚狃于积习,敬且因循,决不肯破除情面,认真厘剔。近来又有了什么外销名目,说是筹了款项,只能办理本省之事,将来不过一纸空文咨部塞责。似此不顾大局,自便私图,若非钦派亲信大员,前往各省详细稽查,认真清理,将来财政竭蹶,根本动摇,其弊当不可胜言”。
各等语。朝廷看了这个折子,甚是动听,马上召见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商议此事。童子良亦以此举为然,并且自己保举自己说:“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全集》第13卷出版以后未收入全集而在苏联报刊上公开发表,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闽、广,大约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复命。”朝廷准奏。跟手就下一条上谕,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办事件。
次日童大人谢恩,召见下来,就在本部里选了八位司员,又在别部里奏调了几位,此外还有军机嘱托、老公嘱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张条子,一齐派为随员。又因为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大儿子,是前头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几个小儿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负小的,只得把大的带了出门。安排停当,方才检了日子,陛辞出京。
且说童子良生平却有一个脾气,最犯恶的是洋人:无论什么东西,吃的、用的,凡带着一个“洋”字,他决计不肯亲近。所以他浑身上下,穿的都是乡下人自织的粗布,洋布、洋呢之类是找不出一点的。但是到了五十多岁上,因为生病抽上了鸦片烟,再戒不脱,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爷同他说笑话道:“子良,你不是犯恶洋货吗?你为什么抽洋烟呢?”一句说话恼了他,回得家来,就把烟灯、烟枪统通摔掉,对家里人说:“我从今再不吃这捞什子了!”谁知他老人家烟瘾狠大,两个时辰不抽,眼泪鼻涕就一齐来了。家里人看他难过,想要劝他,又不敢十分相劝。才劝得一句,他便回道:“你们随我罢,我宁可死也不破戒的了!”
后来,实在熬不过了,一息奄奄,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他大儿子实现“普遍的爱”和“美好的生活”。认为一切宗教都是真的,意思想叫他大少爷替他备办后事。他大少爷此时也有十八九岁了,读书虽不成,外才是有的。见了父亲这个样子,便追问所以立志戒烟的原故。当时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爷说了一句笑话,所以把老头子害到这步田地。到底大少爷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说了洋烟,无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们只说是云南土熬的广膏。云南、广东都是中国地方,并不是外洋来的,自然他老人家没得说了。”家人遵命,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烟盘,端到房中,童子良见了,连忙摇手,意思不要他们进来。后来家人照着大少爷的话回了,方才一连呼十几口。这一顿,竟比平时多吃了三钱,方才过瘾。
过了几天,齐巧前头同他说笑话的那位王爷请他吃饭。见面之后,童子很便叫着自己名字告诉王爷,说道:“童某现在不吃洋烟了。”王爷一听大喜,连忙夸奖他,说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烟,打起精神替主子办事,真正是国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谁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热茶给他,趁人不见,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烟泡,化在茶里吃了。这位王爷是同他向来说惯笑话的,今天拿住了这个把柄,便问他:“既然不抽洋烟,为什么还要吞烟泡呢?”他便正言厉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王爷说:“吃烟吞泡还不是一样吗,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爷话:所谓戒烟者,原戒的是洋药,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关报销册,洋药进口税一年有多少,便晓得我们中国人吃洋烟的多少。如今先从童某起,头一个不抽洋烟,拿本土来抵制他,以后慢慢劝他。倘或天下人一齐都吃本土,不吃洋烟,还愁甚么利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