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忽然笑了,道:“是的,阿爹,我懂。我不哭。阿爹,这是你外孙女霜霜,今年十二岁了。霜霜,来,让外公见见你。”
霜霜站到椅前,有点害怕,但看了紫菀鼓励的目光,再上前两步,说道:“阿公,我叫霜霜。妈妈说阿公最喜欢听戏,霜霜会唱外国戏,等阿公好了,霜霜唱给阿公听可好?”
乔伯崦笑眯眯点点头,道:“好,真是个好孩子,这么会说话,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孩子。样子和吴三少活脱似像。之珩,听说你有两个儿子?”
乔之珩招来乔治和乔冶,道:“父亲,这是阿大,这是阿二,儿子没得你允许就娶了新妇,父亲不怪吧?”他也不说两个儿子的名字,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怕他听了也记不住,索性便用小户人家常用的叫法。
乔伯崦看看两个孙子,都比他们父亲还高,一头浓密的黑发,漆黑的眼珠,挺鼻薄唇,正是乔家人的面目,问道:“媳妇不是洋人吧?不是就好了。”
秋露上前道:“公公,我不是洋人,我是杭州人。”
乔伯崦道:“很好,也算本乡了。云儿,把那只箱子给她,”云姨拿出一只小小的黄花梨的官皮箱交给秋露,乔伯崦指着箱子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是我乔家给新妇的传家之物。媳妇们的陪嫁给女儿,夫家的东西才是传给儿子的。之珩,你母亲的陪嫁我都给了琬儿,你没意见吧?”
乔之珩道:“我怎么会有意见。原是该多疼女儿的。”
秋露道:“谢谢公公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乔伯崦把众人看了一遍,问道:“吴姑爷呢?”
乔之珩让开一些,让吴菊人过来,吴菊人道:“岳父,我在这里。”
乔伯崦抓住他的手,摇了两摇,道:“你们过得好吗?”
吴菊人弯下腰,把紫菀的手一并抓住,按在他手上,道:“好。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好。岳父对小婿的眷爱,山高水长。”
乔伯崦拍拍他们的手道:“琬儿娇弱,我就怕她吃苦,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直想听你吹笛子,十九和九娘他们也回来了,还住在别院,哪天过来一会拍两出。我这里也好久没唱曲子了。”
紫菀道:“我们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日子。阿爹累了吧,我扶你进去躺下好不好?”
乔伯崦摇头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听你们说说这些年的情形。你们管你们聊就是了,云儿早半年就盼着你们回来,要是翠儿还在,她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紫菀过去拉住云姨的手道:“云姨,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翠姨什么时候去的?”
云姨的头发都花白了,眼角都是皱纹,却还是看着那么清爽利落,拉了紫菀坐下道:“你翠姨是前年没的,听说你养了姑娘,还说不能帮她做衣裳了,只做了一身新娘吉服,就下世了。你一去就是十三年,就没想着回来看看?”说着抽出手帕抹起眼泪来。
紫菀想这两个姨娘真是好人,虽然我不是你们养大的小姐,但我也能感到你们对她的慈爱。
云姨抹干眼泪,朝乔之珩和秋露行个礼,道:“给大少爷大少奶奶问好。”
唬得秋露忙回礼道:“不敢的不敢的,你是长辈,怎么给我们行起礼来了。”
乔之珩也扶她坐下,向她深揖道:“姨娘请受之珩一拜。这个家多亏姨娘操持,让小辈们惭愧之极。”招来乔治乔冶,道:“见过姨奶奶。”
乔治乔冶再拉上霜霜,三人齐向云姨行礼,把云姨欢喜得眼泪直流。几人说着话,讲讲这些年的趣事,回头看乔伯崦,已经在藤椅上睡着了。
乔伯崦果然又活了三个多月。有一天多年不见的琴湘田也来了,还带着他会卷舌头说话的旗人妻子。家班早在沈九娘嫁给琴十九时就解散了,乔伯崦备下大笔嫁妆,像又嫁了一个女儿。苏鹑衣已死,冒聘芳和鹦哥两人,乔伯崦也送了一座小小的宅子让他们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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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琬小姐回家来,鹦哥和冒聘芳忙赶回来,见过旧主人,又问起唤茶的情况,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洋人,鹦哥听了叹道:“果然她是个红线女,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就敢做。也是个没良心的,把小姐扔下,就一个人嫁了,还嫁得那么老远。这个死丫头,就不想着回来,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鹦哥虽然已有三十五岁了,也有了一双儿女,但伶牙俐齿的一如当年。
这一来别院热闹得就像乔伯崦当年过六十寿辰,天天琴声不断,昆腔悠悠,把乔伯崦高兴得忘乎所以。中秋那天晚上,沈九娘和冒聘芳重又扮上相,还是琴湘田的春香,三人又演了一回《游园惊梦》。
等月亮上来,清辉匝地,吴菊人吹起竹笛,这一次吹的是《梅花三弄》。秋风拂动玉篁翠梢,簌簌作伴。紫菀对此良宵,想起当年情景,也是这般韵致。含笑听罢,转头去看乔伯崦,见他一脸笑容,闭目而眠,已然离世。紫菀心中大痛,却不声张,看着小戏台上乔冶在拉着小提琴,演奏的是韦瓦第的《四季》中的《秋》。
吴菊人回到紫菀身边,紫菀悄悄拉着他的手,听了半曲,才低声道:“三哥,阿爹去了。”吴菊人手一紧,紫菀摇头道:“让他听完吧,他会听得见的。”
吴菊人点点头,紧紧握着紫菀的手,借着月光注视着她,紫菀感到他的手掌心滚烫似火,回看着他,凄然一笑,百愁上心。
第四十六章 人散
第四十六章 人散
乔伯崦辞世,亲人故交都来送行。比他更老的不过两三人,常走动的韦仲清等早几年也故去了。琴湘田过了头七才离开,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几人则是直到做完了七七。等客人都走了,乔之珩带了秋露和两个儿子搬去上海,吴镇只留下吴菊人和紫菀,还有霜霜。
这四个月里,吴菊人也没闲着,他和乔之珩两人把学校办了起来。为了吸引学子,吴菊人想了个法子,凡是来报名读书的,都送两套学生服,学本笔墨午餐费全免;读满一个月,发助学金一元;读满一学期,不迟到不旷课的,再奖励三元;读满一学年,可去杭州游玩一次。
这一来报名的人数激增,首批学生就有五十多名。紫菀赞他这个主意好,吴菊人道:“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其实别的行业又何尝不是?乡下的父母想儿女在家都可帮着种地养蚕,当然不会让孩子出来读书。我用点小恩小惠先把孩子骗来,学了些知道,有意读的自然会读下去,没兴趣的会识两个字会计数,对他们也是好的。”
这所学校命名为育英小学,教师是乔之珩从杭州师专请来浙西人家的子弟,这样口音和吴镇不会区别太大,让乡下孩子一时难以听懂。到乔伯崦去世时,吴镇上乔家的废宅里,已经有朗朗的诵读声。
等七七做完,学校初成,已是十月了,树叶凋落,乌桕如火,紫菀和吴菊人在镇子外的燕山上散步,望着天上一行秋雁,道:“三哥,明天陪我去上海好不好?”
吴菊人替她把披巾搭在肩头,问道:“去上海做什么?看大哥大嫂吗?”
紫菀拉紧披肩,强笑道:“我这两天有点头疼,想去德国医院看看。”
吴菊人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道:“怎么手这么凉?衣服穿少了吗?山上风大,我们回去吧。”
紫菀不动,看着周围的杂树丛道:“你说这里有没有浆果?那年在牛津,我们把大嫂院子里的黑莓都摘来吃了,吃得霜霜肚子痛,我们的牙齿舌头都变黑了,害得大嫂的厨娘那一年没做成黑莓果酱。”
吴菊人道:“黑莓没有,不过有大麦泡,也很好吃。我小时候一直在山里田里玩,什么果子都采来吃过。你怕是没有过这样的乐趣。”
紫菀惆怅地道:“要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你,跟着你到处采果子采野花,一定很有趣。”
吴菊人笑道:“我小时候从不跟女孩子玩,你比我小十岁,我满山跑的时候,你才会走路,怎么玩得到一处?”摘下地上杂草丛中一朵粉紫色的小菊花给她,道:“现在陪你摘花也不迟,这是马兰头的花,好看吗?像不像菊花?”
紫菀忽然哭了,掩面道:“三哥,这不是马兰头花,这是紫菀花。它是菊花里的一种,它就是菊花。三哥,你是菊,我是紫菀,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的。”
吴菊人吓了一跳,拉开她手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哭?”
紫菀流着泪笑道:“没怎么,你当我发神经好了。太阳落山了,我们回去吧。”
吴菊人从长衫口袋里掏出手帕为她擦泪,慢慢下山,山下镇子上的青瓦顶上,飘着缕缕的炊烟,人家开始做晚饭了。店铺啪啪地上着门板,偶尔有几声犬吠,深秋黄昏的景色,带着些许凄凉。
第二天两人带了霜霜坐小火轮去上海,先把霜霜放在乔之珩家,再去德国人开的医院。先挂了号,两人坐在长椅上等着。紫菀一直握着吴菊人的手,握得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也不肯放开。
等叫到他们的号,紫菀和吴菊人进到里面,紫菀放开手,让吴菊人坐在医生面前,自己站在他身边,用法语对医生道:“午安,大夫。十分抱歉,我不会德语,我用法语行吗?”
德国医生微笑道:“很好,我会法语。夫人的法语说得很好,是在法国学的?”
紫菀也面带微笑道:“我和我先生几个月前才从巴黎回来,那我们的交谈就不会有问题了。”然后道:“我先生这些日子以来有些潮热、出虚汗,偶尔胸口痛,我希望能为他照一张X光片,看看他的肺部。”
医生惊异地看一眼紫菀,拿起听诊器按在吴菊人胸口,道:“咳嗽两声我听听。”
吴菊人也看着紫菀,眼神幽深如潭,依言咳了两声。紫菀低声道:“三哥,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热。”
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让吴菊人拍了片子,三天后复诊时对紫菀道:“我们确定吴先生的症状是肺结核早期,还好发现得早,希望能及早入院做隔离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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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道:“我们不住院。”
医生楞了一下,劝道:“吴夫人,这个病是要传染的,不隔离的话,怕……”
紫菀打断他的话,对吴菊人说道:“三哥,我们不住院。我不要你一个人住在冷冰冰的医院里,面对的是四壁的空白。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到死都在一起。”她是用法语说的,这番话同时也是说给医生听的,“我来做他的护士,你把药剂和针剂都交给我,我会给他注射。你们再好的护士也不会比得上我,你们再好的医生也救不了他的命。那么,住院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们的针药可以延长他的生命,但救不活他。你难道要我们从现在就分开,最后的时间都不留给我们?要传染,就传染给我好了,他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医生轻咳一声道:“夫人,这病也不是一定就救不了……”
紫菀微愠地站起身道:“医生,无谓的希望不要给我们。我不是无知妇孺,我甚至读过伊本?西拿的《医典》,他是第一个发现肺结核是一种传染性疾病的医生。这个病就是在你们德国,也是治不了的。肖邦、拜伦都死于肺结核,你有办法让他们起死回生?”
医生被她的话震得一时开不了口。
吴菊人按了按紫菀,低声笑道:“宛玉,我还没死呢,说什么起死回生的活?医生,听我夫人的话,我不住院。你让我们最后的日子就守在一起吧,可怜她才三十三岁。”
紫菀再也忍不住,伏身在他胸前哭道:“三哥,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吴菊人拍拍她的背,道:“傻话,生老病死的事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菀抬起泪眼问道:“我们天天在一起,为什么是你得病而不是我?”
吴菊人吻吻她道:“是老天嫉妒我过得太好,他后悔给了我这么多的好日子,现在他想收回去了。”
紫菀破涕为笑,说道:“是的,一定是老天嫉妒了。”
医生咳嗽一声,道:“你们要为你们的家人着想,不能让他们的生命也处在危险之中。”
紫菀怒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回去我就把仆人都遣散,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医生,不是小看你的医院,我家一处房子可以装得下你三个医院,比你德意志建国的时间还要长。你们德国的Schloss Neuschwanstein新天鹅堡也不过如此,我家的山林比你们俾斯麦总统出生的勃兰登堡还要大。”拿起医生的钢笔在他的处方签上刷刷地写下地址,放下笔道:“先把这个阶段的药给我,今后照这个地址,按时把药和帐单寄来。”
两人拿了药坐了乔之珩的马车离开医院,吴菊人在车里若无其事地道:“宛玉,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发火,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凶。”
紫菀浅笑道:“三哥,你的记性太坏了,你忘了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夜,我就打过你耳光,还拿刀吓唬过你,我一直是个凶悍的人,不过是你大人大量,不跟我小女子计较罢了。”
吴菊人回忆往事,也露出笑容道:“是,你还咬我。”
紫菀不服气道:“你还咬我呢。咱们比比,谁咬得深。”做势要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