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菊人随他目光看去,落在了在向紫菀道喜的沈九娘身上,心下了然,笑道:“如此,恭喜十九兄了。”
琴十九摇头道:“此言尚早,还不知佳人作何想。”
吴菊人深知两情相悦方是好的道理,也不多说,道:“少时还请十九兄为我助琴。”
琴十九道:“当然。”
吴菊人道:“可有竹笛?”
琴十九将琴盒内一支笛子送上,吴菊人袖了回席。
紫菀虽然没听过这出戏,却知道这个故事。李杨二人七夕盟誓,是两人吵架之后,杨玉环回家,李隆基去接,两人在长生殿发下誓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却被白乐天写进诗里,传之后世。想起今日之事和戏里像到七八分,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吴菊人敬酒回来,看她神情扭捏,想到自己又是挨耳光又是被刀吓又是遭牙咬,新婚两天诸般滋味尝尽,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忍不住暗自好笑。说道:“难得岳父高兴,小婿斗胆献丑,愿以清笛一曲,以酬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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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伯崦双眉一挑,道:“哦?你会吹笛?倒要领教一番。”
吴菊人从袖中抽出笛子,说句“献丑了”,举笛就口吹了起来。只听得笛声清亮,高入云霄,曲调轻快活泼,就像漫步山林田野,一边是采茶调起,一边是渔歌相答,听得人心情欢愉。一曲终了,笛音飞入林篁。吴菊人抱笛一揖入座。
乔伯崦大喜,道:“没想到你吹得一手好笛呀,跟谁学的?”
吴菊人道:“没跟谁学,小时候顽皮,常在乡间游玩,和村中牧童学得一二,野调村歌,有污清听。”
乔伯崦道:“不然。音律一道,发乎内心。高洁者自高洁,低俗者自低俗。强求不来,掩饰不去。不然高山流水,樵夫何以成知音?子期死,伯牙何以摔琴?你有如此笛音,可见心中霁月风光,不是寻常俗物,正是我辈性情中人。以前是我错看于你,今日陪罪。来,去把那坛真正二十年的女儿红拿来,我要与贤婿欢会痛饮。”
云姨娘忙命人取了酒来,勘满杯子。那酒色如蜂蜜,香气扑鼻。乔伯崦道:“这酒是琬儿出生那年酿的,‘女儿红’嘛,就该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喝。我以前不喜欢你,就没舍得拿出来。来来来,咱们翁婿两个饮了这杯,尽释前嫌。”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朝吴菊人一饮而尽。
吴菊人忙起身谢罪,连说不敢,也一口喝下。
吴伯崦叫人为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等人安了席,也替他们满上这二十年的女儿红,道:“琬儿去敬十九、聘芳一杯,他们为你特地赶排了这出戏。你已是出了嫁的女儿,见见外人不妨的。”
紫菀心道:规矩真大。也不多话,低头与他们敬酒。那两人起身谢过,一口喝了。
乔伯崦又指着吴菊人道:“琬儿,有此佳婿,一生无忧,你也敬他一杯吧。老父无意中为你觅得佳婿,深感满意。”
紫菀本来有些怕这个曾外祖父,听了这番话,倒心生亲近,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很有意思。依言举起面前酒杯,向吴菊人敬上。
吴菊人心中大喜,没想到小小一支笛曲,替他赢得了岳父的欢心。和紫菀对饮喝了,又替乔伯崦斟上,道:“岳父肯将令嫒下嫁,小婿感激不尽,今日又得岳父青眼,喜出望外,再谢岳父成全。”便要跪下磕头。
乔伯崦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要想谢,就再吹一曲吧。来,喝了这杯,琬儿,你也喝。”
紫菀偷笑不已,喝了半杯。吴菊人笑道:“岳父之命,敢不遵从。”把紫菀喝剩的酒喝了,站起身来,边走边吹,琴十九听了一回,操琴相和。刚才的笛子是村郊田野,这一回就是春山林涧,琴似流水,笛拟莺啼,空山人寂,花开自落。
沈九娘听得入迷,离座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唱的是一首南朝乐府的子夜歌,此歌有春夏秋冬四曲,诉尽男女相思相慕之情,极至缱绻。
吴菊人听她唱这首古曲贺他新婚,开心之极,便随着她的歌声再吹两遍。前面是以歌和曲,这下是吹曲伴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沈九娘唱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琴十九。琴十九回以一笑,两下里就此意转情迷。
乔伯崦以筷击杯,赞道:“好,和得真好。以后你常来,跟他们一块研研曲子,我这个小班当能增色不少。这支笛子是乾隆朝的制笛名家杜细辛用湘中洞庭湖里的君山上的湘妃竹制的,就送给你吧。要早知道你喜欢音律,琬儿的嫁妆里我就加一套丝竹箫笛进去了。呵呵,呵呵。”
吴菊人再谢,对乔伯崦一点点怨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合了他的脾气秉性的人,他可以如此至诚相待,真是如他所说,是个性情中人。怪不得琴十九来了两个月就说他好,而沈九娘一住就是三十年。
翁婿两人再喝几杯,眼见暮色四合,人脸模糊,对面难辨,才罢宴告辞。
紫菀坐在轿子里,摩挲着玉璧,脸上热热的,知道是喝多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这酒入口香甜,尝上去似平时吃的甜酒酿,后劲却足。她本不善饮,年节时最多喝过一两口洋葡萄酒,今日连尽几杯陈年老酒,便觉头重脚轻,身软无力。
轿旁吴菊人拿着竹笛也走得踉踉跄跄,脸上意兴飞扬,嘴上哼着刚才的调子:“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抬头看月,此夜为五月十八,月尚圆明,清辉洒地。走在悄无人声的青石板路上,真如身在莲塘一般。
回到家里,吴菊人喝了两杯热茶醒醒酒,拉了紫菀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小时候漫游山野,折竹制笛,如何快乐,今天又是如何志得意满,取下手臂上的手帕,把牙印递给她看,说道:“宛玉,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
紫菀羞可不抑,撒手便走。吴菊人趁着酒兴,拦住拜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宛玉小姐,可解吴三之请?”就势把紫菀挽在臂弯里,将她头上的一枚枚发簪钗笄拔下,挑开青缎般的长发,握在掌中,滑不溜手。满满抓了一把,紫菀待要挣开,长发被他缠在指间,又哪里脱得了身?一时两个身体之间,是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乌发青丝,缠在衣服上,绕在钮头上,沾在面颊上。
吴菊人笑着拔开她脸上的发丝,低语道:“走到哪里去?”双臂紧紧箍在她腰间,让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张樱桃小口被吻个严严实实。
紫菀被他纠缠得浑身无力,兼之醉意朦胧,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念去想别的,一颗心被男欢女爱的歌谣诱得情思昏昏,意态倦倦,媚眼如丝,弱不胜情。绣帷深处,罗带轻分。耳边若有若无的,响起沈九娘的歌声: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第三十二章 试题
第三十二章 试题
第三十二章(上) 试题
夜里下过一场雨,早上天还阴着,窗纱又是糊的喜庆的玫瑰色覆云绡,房间被映得昏昏暗暗。红烛燃烬后,烛芯里的真腊沉香散发出来,更是意消骨融,情态缠绵。藕色的罗帐上一朵朵丝线绣成的花上,闪着幽幽的光泽。紫菀眼睛看着帐帘上指甲盖大的洞,透过那一点小洞,看得见吴菊人在打开一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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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开处,雨后潮湿的气息扑进室内,紫菀躲在帐里被中都感觉到了。湿漉漉的,就像她百味杂陈的心思,还有欲哭还抑的眼泪。吴菊人挂好窗户上的铜搭扣,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道:“宛玉,雨停了。”
没有听见回答。吴菊人回到床边,撩开帐子来看紫菀。紫菀闭上眼睛装睡,不敢看他。吴菊人看她眼睑微微眨动,知道她已醒了,低笑道:“不起来吗?要是躲着不起床,赖到中午,就更不好意思见人了。”
紫菀听得好笑,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处境,心里一阵发慌,轻轻地偷着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虽轻,还是被吴菊人察觉了,矮身坐在床边,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吗?是舍不得家里,还是因为别的?”
他这样小心体贴,紫菀再发愁,也不好意思表露,只得道:“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你快出去吧,省得家里人笑话。”仍然闭着眼睛,还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半边脸。
吴菊人想她怕是不好意思,便由得她去,反正家里也没有长辈,兄嫂也都走了,家里就他们两个,自己高兴怎么宠新妇也没人说三道四。出去对鹦哥和唤茶道:“昨晚你家小姐喝多了酒,这个时候都没醒过酒来,你们别去打扰她,等她叫你们了,你们再进去吧。”两人答应了,打了水来在外间服侍他梳洗了,又摆了早饭吃了,到前宅去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仍就进到里头去。
紫菀已经坐了起来,靠着枕头坐着,捞起帐帘放在手心里,摸着那个被烛火烫出的小洞,蹙着眉,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听见吴菊人进来,轻声唤道:“三哥。”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过去坐下,歪着头看她。
紫菀别过脸去,说道:“你排行第三,我叫你三哥可好?”
吴菊人笑意满溢,抓过她的手握在掌中 ,道:“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难为你想出这么好的称呼,比我想的更好一百倍。朋友间叫表字,夫妻间是该更深一层。不过宛玉小姐的字又不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叫过。宛玉,宛若珠玉。”
紫菀忍泪强笑道:“我不是宛玉,我是一朵小雏菊花。我要不是宛玉呢,你又会怎能?”
吴菊人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道:“是花是玉都不要紧,至要紧是你。”
紫菀疑惑起来,想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做这些糊里糊涂的事?忍不住问道:“我是谁?你说至要紧是我,这个‘我’又是哪一个?你从没见过我,怎么就知道我就是我?”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画,又道:“你喜欢的是画上的女子,可画儿是画儿,和真人就没有差别吗?要是真人和画儿上的人根本是两个人呢?”
吴菊人呆呆地答不上来。他读书不多,像“我是谁”这样困扰了先哲两千年的问题,不是他能答得上的。新婚的妻子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让他自惭形秽。乔家小姐是书香画卷薰陶养大的娇女,说的话深奥难懂,他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她说话的语气,里面没有自得夸耀之意,有的只是思索困惑。这样的困惑该是新嫁娘有的吗?他看着她的脸。那张脸上眉眼娟秀,鼻挺翼薄,小嘴樱唇,便如画中人一样美丽。再看她的眼睛,眼神有些凄苦,还有一丝倔强,盯着自己的眸子惶惑游移,像是有许多的不安藏在里面。吴菊人看了,答非所问地说:“宛玉,可是我不够好,让你放不下心来?”
紫菀摇头道:“不是,你很好很好。”轻轻靠上去,把头枕在他肩头,低声道:“天意莫测,我又能怎么办?”一语未了,眼泪就一滴一滴掉在吴菊人的肩头,顺着背后丝滑的绸衫,落到水红色的苎麻被上,晕开来,变成一朵雏菊花。昨夜还可以推说是喝多了酒,醉后失误,那这会儿呢?紫菀问自己,我可真是糊涂了。“吴三少爷,宛玉怕不是你想的那个乔家小姐,你怕是要失望了。”
紫菀是在父母怀里娇养大的花朵,从没离开过一步,这一下莫名其妙地来到过去古老的年代,乔家还是乔家,吴家也是吴家人住着,她几天前才来过,回去的路却没有了。从乔家到吴家,不过几百步,她却一步跨过了几十年,这比她去美国读书还要遥远。若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人事,也好过是如今这样的境况。可天意偏偏让她成了吴三少爷吴菊人的“宛玉”,他那一腔至诚至热的疼爱,令她明知这份爱是一堆火,要烧得她忧心不宁、恐惧难安,仍是忍不住要像飞蛾扑火一样舍身飞扑过去。倘若不去靠着他,又让她能去靠谁?虽然心如刀割,肉如炭炙,血管里的血沸腾奔流,就要胀破皮肤喷涌而出,也不能不依靠上去。靠上去的是温暖的胸膛,轻柔的抚爱,贴心的话语,但却痛得她想大喊大叫,痛得五内俱焚。流出的,只有滚烫的泪。会不会有一天泪也流完了,只能啼血了。
吴菊人不知道她已肝肠寸断,只是轻轻搂住她,一手把一把青丝拔到肩前,另一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纤薄的背脊。掌下的脊背弱肌瘦骨,海棠红的轻衫下隐隐显出些肤色,腻细的触感透过指尖传到心上,引逗得他神思荡漾。低头去吻她露在无领襟衫外一点白腻的后颈,道:“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我没有失望,只有欢喜。你在大哥说出那些不中听话时那样看我,像似我能替你担起一切,就让我欢喜得不认得大哥了。昨晚听戏时你不看着戏台上的唐明皇杨贵妃,只是那样看着我,像似我就是唐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