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彻底的无可造就,但是在什么时候,又怎样去证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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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盎然、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来到第二大道。铜版诗的生意已进入收尾阶段,暂时也还没有什么新的计划。在来第二大道之前,我们已去东区转过一圈,但一无所获。我们在暖和的阳光下已走了很久,又累又渴,想着怎样才能不花钱就弄到一杯冷饮。经过一家糖果店时,我们看到诱人的冷饮柜,便不约而同地决定进去喝点儿什么,然后假装钱给弄丢了。
店主是那种朴实、友好的犹太人。他亲自接待了我们,热情、周到得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我们慢慢地呷着饮料,同他聊这聊那,拖延时间好让这令他伤心的消息变得容易接受点儿。看到我们对他这么尊重,他也似乎很是欣慰。该走了,我全身上下乱摸了一气,没找到一点儿零钱,便高声地叫莫娜看看她手提包里有没有钱,说我一定把钱落在家里了。她当然一个硬币也掏不出来。我向店主建议说若可以的话,我们下次路过这里时再付钱。店主相当平静地看过我们的表演,和蔼地说我们愿意的话就忘掉这码事好了。之后礼貌地询问我们从城里的哪个地方来。我们惊讶地发现他对我们住的那条街十分熟悉。这时候他邀请我们再喝些饮料,还请我们吃可口的糕点。很明显他很想对我们有更多的了解,既然我们不会因此而失去什么,我决定向他坦白。
那么我们是身无分文了?他已猜到我们身无分文,但我们的坦白仍让他很吃惊。
我们两人这么聪明,又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而且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纽约这样的城市竟然没法谋生。我当然假装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工作自然会接受,同时我也暗示我要找到工作很不容易,因为除了写点东西之外什么都干不了,说完我又补充道,很可能连写点东西我都写不好。他告诉我们,他现在早住在帕克大道了。他的经历,其实很平常。大约八年前他来到美国,口袋里仅有几个美元。紧接着他在佛蒙特的一家大理石采石场干活,那可是艰苦的工作,但它使他有了一笔几百美元的积蓄。用这些钱他买了些杂货,装进一只大袋子,开始沿街叫卖。很短的时间内(听起来就像霍雷肖。阿尔杰所写的故事一样)他添置了一辆手推车,很快又添了辆马车。他一心想到纽约来,渴望在这儿开家什么商店。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卖进口糖果很赚钱。于是他想方设法,弄到了各种各样的外国糖果,每种还都用漂亮的小盒子装着。他很详细地解释了他怎样挨家挨户地兜售这些糖果,正是从我们住的哥伦比亚高地开始的。他干得很棒,虽然只会说几句蹩脚的英语。还不到一年他就攒够了开商店的钱,他说,美国人“爱吃”进口糖果,他们也不在乎价钱。这时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各种各样牌子糖果的价格,又告诉我们每盒可以获利多少。
最后他说:“我都能做了,你们怎么会不行?”说完就找了个旅行包,往里装了满满一包进口糖果,说是赊给我们,只要我们愿意试试。
他这么热心,这么想帮我们重新站稳脚跟,我们根本无法推辞,只好看着他给我们装包,接过他给我们的坐车钱。便道别了。回家的路上,我激动得无法自己,心里充满了希望。明天早晨,一切重新开始,就从我们所在的那条街开始。我发现,莫娜一点儿也不像我那么兴奋。但是她也跃跃欲试,可是到了晚上,我的热情冷却了不少。
(幸好,这几天奥玛拉外出访友去了。不然他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们一番,居然有这样的想法。)
第二天我们约好中午回去交流一下经验。当我到家时,莫娜已经在那儿了。对上午的结果她有点儿失望,她已经卖出去几盒,但颇费了一番口舌。依她的说法,我们的邻居都不是那种很热情的人(我,当然一盒也没卖出去,对挨家挨户揽生意我已经腻烦了。实际上,我都有心随便找份工作干了)。
莫娜想,有个更好的办法。明天她去办公楼试试,那样她就可以找些男人,而不必与那些妇女、佣人打交道了。如果这个方法再不行,她就去乡村区的夜总会,或者第二大道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我们是很有兴趣。我想去一趟,看看一个人)。
结果证明办公楼比居民区要好一点儿,但也好不了多少。想要接近那些办公桌旁的男人很不容易,尤其是当你在卖糖果时,而且你还得忍受种种下流的言语。有那么一两个人,比较不错,立刻就买了六盒。很明显,是出于同情。他们中的一个真是好人,她决定不久再去见他。那人肯定竭力劝她别再干这个了。“以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他的话。”她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卖糖果的第一个晚上。我选择了皇家咖啡馆做起点,因为我常去那儿,很熟(我所盼望的是能碰上个熟人,有个顺利的开头)。当我拎着装满糖果盒的小箱子轻快地走进去时,人们还在悠闲地吃着饭。我略微环视了一下,没有任何认识的人。这时我瞥见在一张长桌旁坐着一群人正吃宴席。我决定把他们做为我的首批顾客。
不幸的是他们过于高兴了,已有些不知所以了。“进口糖果,没别的什么吗?”
一个快活的家伙嘲弄道,“怎么不是进口丝绸?”他旁边的一个人想看看糖果到底是进口货还是国产的。他拿了几盒,递给了桌上的人。看到有的女人在品尝糖果,我以为一切都还顺利。我绕着桌子走,最后走到了看样子是这宴会的主人跟前。他侃侃而谈,还很爱说俏皮话。“糖果,嗯!还是新花样。这人穿着整齐,英语也不错,多半正在读大学……”等等。他尝了几个,把那盒递给了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人,同时仍旧不停地唠叨着,他的自言自语逗得别人笑个不停。
我给冷落一旁像个木头人似的傻站着。没有人问我一盒多少钱,也没有任何人说他要买。在他们尝够了糖果之后,在他们吃了我的东西还拿我开玩笑以后,开始聊其他的事情了,所有五花八门的事,但对糖果却只字不提,也只字不提那年轻人,那个还在一边老老实实等着有人问糖果价钱的年轻人。
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想看看这帮爱吃爱玩的家伙准备把他们的小玩笑开到什么程度。我不想把那些已传开的盒子再收回来,也不想开口说话。我只是站在那儿,用质问的眼光从这个看到那个,我的目光里渐渐充满了愤怒。我也感到他们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最后还是那个宴会主人觉察到有什么麻烦事快要发生了,而我恰恰是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他的旁边。他侧转身,第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像要打发我走,说:“什么?你还在这儿?我们根本不想要什么糖果。你走吧!”我仍一言不发,怒目而视。我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我恨不得掐住他的喉咙。我仍不肯相信他有意要捉弄我——不是我,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白人,而且是个艺术家,我还具很多其他让我引以为荣的品质,而在这自尊心受伤害的一刻,我更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些品质。猛然间,我回想起一次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为给我的朋友们取乐,我制造了一个场面,我也是这样可恶地捉弄了一个可怜的老犹太人。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形对我来说真是“个大大的嘲讽。现在我反而成了可怜、无助的那一个了——晚会的笑柄,极好的消遣。是啊,极好的消遣,假如你碰巧是坐在桌旁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只狗一样伸着后腿,为点儿面包屑苦苦乞求。我感到忽冷忽热。我羞愧难当,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我恨不得杀了那个戏弄我的人。就是进大狱也比继续受辱强百倍。宁可引起一场骚乱也要打破这僵局。
那人一定觉察到我想了些什么,可是,他也不大清楚该怎样了结他的小玩笑。
我听到他以一种和解的语气说,“怎么啦?”又隔了几分钟,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都喊叫了些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像个疯子似的喧嚷狂骂。如果不是服务员冲过来赶我走,我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他们用胳膊抱住我的腰,要把我整个人扔出去,就在这时,那个曾戏弄我的人要求他们放开我。他站了起来,手搭在我肩上,说,“真对不起,我没料到会弄得你这么生气。来坐会儿,好吗?”他伸手拿了瓶酒,给我倒了一杯,是葡萄酒。我脸涨得通红,仍然怒目而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桌上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他们好像成了一只长了很多双眼睛的庞大怪物。其他桌的人也在盯着我。我发觉那人用他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同时以安抚的语气劝我喝点酒。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又为我倒满,把自己的酒杯举到嘴边,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宴请的那一班人也举起了酒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叫斯皮尔堡。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了我的名字,明明是自己的,可在我听来极其陌生。我们碰杯互祝健康。不多久他们就都说起来,极力表明对刚才的无礼行为十分抱歉。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长得很甜的年轻女子恳切地说:“吃点儿鸡肉吧!”说着就端起盘子递给我。我也不好拒绝,就接了过来。一会儿服务员也给叫来了。我还‘想要点儿什么?当然了,来点儿咖啡,要不再来点儿荷兰杜松子酒?我同意了。除了我的名字以外我还一句话没说。(“亨利。米勒来这儿干吗?”我在心里来回地问自己,“亨利。米勒呀……亨利。米勒”)
突然耳边传来含糊不清的几句话,我好容易才弄明白他是说:“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是做一次实验吗?”这时我总算挤出点儿笑容,无力地答道:“从某方面来说是。”
他,原本有意出我的丑,现在却是在真心和我交谈了。“你真实的工作是什么?”
他问。“我是说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我简单地做了回答。
很好,很好!我们总算有点儿进展了。他早就猜想我可能是干这类工作的人。
或许他能给我些帮助?又把我当心腹朋友地告诉我,有那么几个编辑和他很熟、他自己也曾想当个作家,等等……
我又和他们一起呆了一两个小时,一块吃吃喝喝,已经毫无拘束感了。每个在场的人都买了盒糖果,一两个人还走到别的桌去,让他们的朋友也买点儿。他们的好意多少让我感到些难堪。他们这么做好像是说他们在为一个人尽微薄之力,而这个人注定会成为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们现在所表露的那种真诚、同情让我大为惊讶。几分钟以前我还是他们嘲弄的对像呢,我最后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犹太人。一帮对艺术有强烈兴趣的犹太人。我怀疑他们把我当作犹太人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对艺术家这么尊崇的人,而我艺术家、小商贩的双重身份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的先辈都曾做过商贩,也有的是学者,如果还算不上艺术家的话,而我恰好继承了这一传统。
不错,我是继承了他们的传统。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这家咖啡馆转进那家酒店,再到另一个类似的公共场所。我很想知道要是恰好碰上乌瑞克他会说什么,或者内德,那个还在给他那声名赫赫的老板麦克法兰当奴隶的内德。沉思之间,我意外地发现我的一个当耳科医生的犹太朋友正向我走来(我可欠了他不少钱)。我假装没看见他,急急地跑到马路上跳上一辆开往住宅区的公共汽车。我站在车门口向他挥挥手,过了几条街以后我下了车,又疲乏地走回灯火通明的酒店那一片,重新开始卖糖果。偶尔也卖掉一两盒,但好像买的人总是那些中产阶级犹太人。接受一个受压迫民族的怜悯使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角色的转换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宽慰感。想想我要是不幸遇上一群粗暴又爱争吵的爱尔兰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禁浑身发抖。
大约半夜了我才蹭回家。莫娜已经在家了,心情还很好。她卖了一整包糖果,而且就在一个地方,另外还得到了酒宴款待。哪儿?在帕帕。莫斯科维兹酒店(我刚好错过了那家店,因为我看见牙科医生往那边去了)。
“我想你今晚是打算从乡村区开始的吧?”
“是啊!”她兴奋地喊道,接着就粗略地讲她怎么碰上了银行家艾伦。克罗姆韦尔,他正想找一个清静之地聊天。她就拉他到莫斯科维兹酒店,在那儿他们一起听音乐,等等,等等。总之,克罗姆韦尔买了一盒糖果,还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们都坚持要买糖果。后来,她第一个早晨在办公楼里遇到的那人恰好也来了。他叫马西阿斯。他和克罗姆韦尔在来美国以前就是朋友,这个马西阿斯当然也买了六盒糖果。
说到这儿她换了话题。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