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到城市的过渡。我一直在夹缝中尴尬地成长。最终长成一株奇形怪状的树。像极了阿布写的诗。
曾经问过张维他的信念是什么。他转着手中的玉溪,悠悠地说,活得像个人。我很钦佩他的直白。我管他这叫暴露精神。这个年代,能像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昨天没事的时候翻校报看。在第三版看到一列表格。张维竟然也混到五万块的科研经费。我打电话给他,说你应该请客。他那边很吵,他用很大的声音说,听你口气这么坚决,我是挨宰挨定了。我说你觉悟还真高。
张维说市政广场新开了一家酒吧,叫雕刻时光,问我有没有兴趣去那儿雕刻雕刻。我被他逗笑了。你是妒忌我太小还是觉得自己不够老,还要去雕刻一下?他说丫头是油掉了,怎么越长越大,却连尊敬师长这光荣传统也摒弃了?我告诉他,这都是跟他学的。
其实我蜗居的这个小城,的确还有些温馨可爱之处。有很多的小吃,价位与我们这些穷学生不怎么鼓囊的腰包很合拍。而且出租车的起步价也很对得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但是今晚,有张维在前面一路披荆斩棘也没什么要顾及的了。这年代,找一个挽着他逛街面子十足智商情商不相上下买单时不装模作样打手机的男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张维穿一件米黄|色的毛衣。质地很好,是净面的,看上去很温暖。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布很粗糙,有一种懒懒散散的美。我上下打量他,他有些诧异。衣着不合体吗?不,你今天晚上真的很好看。我笑了。
卓雅,你怎么也穿的是毛衣?张维笑着问我。
是啊。我穿一件纯白的棒线毛衣。很宽大的那一种。是我自己织的。很小的时候,妈妈给我织一件件漂亮的毛衣。每次去学校,女老师们都会牵起我的毛衣边看边揉捏还赞口不绝。每当我被老师们包围的时候,我骄傲得像个公主。我尖声尖气地告诉她们这是我妈妈织的这是我妈妈织的。
长到十六岁的时候,我郑重地告诉妈妈:我要织毛衣。织像她手中渐渐成形的好看又保暖的毛衣。妈妈同意了。她会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手把手教我握针绕线。那个时候,窗外正在飘雪花。一切都美得像个童话。
妈妈也给爸爸织毛衣,一件又一件。我问妈妈,为什么要织那么多?爸爸都穿不过来。妈妈笑了。丫头,等你再长大点儿,你就知道了。我突然觉得妈妈的笑有些神秘。后来听人调侃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我想妈妈一针针缠缠绕绕出来的毛衣,与主妇们精心烹饪的一碗红烧肉,是属于同一个性质的。
是妈妈脸上满足的笑容感染了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长大了,要找一个我爱的男人,我会给他织好看的毛衣。我想,张维身上穿的这件,又是哪个女子用所有的真情一针一线绕起来的呢?
张维的大手在我眼前晃晃。想什么呢,为吃冰淇淋还是吃圣代苦恼?我白他一眼,我在研究你的毛衣。我在想是哪个女人有这份细心。张维说,是我妈妈。不过,我也希望这辈子有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地给我织毛衣。
我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我的要求太高吗?张维一脸疑惑。
我说,不,你的想法很可爱。说完,我哈哈哈笑了。张维也哈哈哈笑了。我不知道我在笑什么。我想张维是应该知道他为什么要笑的。
雕刻时光的确很古典。桃花心木的桌椅,仿古的台灯,镂空的窗帘,倒垂的流苏,流泻的小提琴曲。我听出是那个音乐魔鬼帕格尼尼的。一切的典雅似乎真要把时间凝固。一切都回到从前。从前是一座蝴蝶翻飞的花园,花园里一个穿小红袄的小女孩追着一个调皮的男孩子叫哥哥。
接下来是张维的故事。
13、雕刻时光(2)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父亲是一名林业干部。从小他走到哪儿,就把我和母亲带到哪儿。我五岁的时候,随他去了一个小镇。在那儿一待就是六年。那是个穷苦的小镇。没有企业,没有工厂。农民过的是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他们种玉米、土豆、油菜。春天一到,到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小镇被花海吞没了。我在那里唯一的一所中心小学上学。
紧挨林业站住着的,是一户农家。那家的小女孩那年五岁,她叫欣儿。欣儿总是用软绵绵的声音叫我哥哥。我们一起上学,放学。我喜欢睡懒觉。每天早上总是在妈妈掀开被子打我屁股的情况下才能睁开蒙眬的双眼。不用说,迟到成了我的专利。那个严厉的语文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她罚我在墙角站了一上午。中午回家的时候,我的腿一瘸一拐的,都麻木了。欣儿扶着我,说张维哥哥,以后我每天早上叫你起床吧。欣儿仰着天真的小脸,我看见她的大眼睛里溢满泪水。
以后的每天早上,总有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林业站的家属楼下回荡。张维哥哥,张维哥哥……那声音很固执,直到有一个小男孩在楼上喊起来了起来了,那声音才停止。
来不及吃妈妈烧的早饭,我背着书包匆匆跑下楼。欣儿总会递给我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白薯。懒猪,吃吧!看我有滋有味地吧嗒吧嗒地吃,欣儿就在一边儿咯咯地笑。她的笑声好听极了。
说来也奇怪,以前我在梦周公的时候,妈妈的嗓门几乎能和虹桥机场飞机起飞的声音相媲美,可我总是迷迷糊糊,听不真切。现在欣儿清脆的声音一响起,我就会一个激灵,然后马上清醒。无意识中,欣儿甜润的声音,成了我的呼唤。这声音从楼下一直蹿上来,蹿进我的耳朵里,我就无法招架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迟到过。
春天,我们在田野里奔跑。欣儿在菜花间犹如一只翻飞的蝴蝶。张维哥追我啊,追我啊。我在她后面累得直喘气。欣儿,等等我。不,男子汉,应该自己跟上来。她的话让我心里有些难受。我疯了一样地冲向前方。边跑边叫,如果我追上你了,你就做我的新娘子。欣儿娇嗔地说,张维哥哥真坏,我不和你玩了。因为她跑在我前面,我看不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但从她的声音中,我听出了一丝娇羞一丝甜蜜。欣儿到底还是被我追上了。我们在田间打滚,把没过我们头顶的油菜花打倒一片。我站在田埂上看自己闯了祸,想这下死定了。主人去我家告上一状,爸爸粗大的手印准会印在我屁股上。欣儿咯咯笑道,这是我家的,不碍事。傻瓜,倒下去的油菜明天早上保准儿又翘起了头。不信你明儿一早来看看。欣儿的认真劲儿又把我逗笑了。我说欣儿借你家一根油菜花吧。我拔起一棵油菜花,把根去掉,编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拉过欣儿,轻轻扣在她头上。我说,我的欣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欣儿脸又红了,拿起粉粉的小拳头捶打我说我让你坏我让你坏。我也不躲闪。我看着欣儿的眼睛,欣儿,等你长大了,做我的新娘好吗?半晌,欣儿幽幽地说,你不会要我的。你会回到大城市的。这儿不是你的家。我用手捂住欣儿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欣——儿——我——要——娶——你。我——只——要——娶——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在花间笑了。我也站在花丛中呵呵傻笑。
妈妈在家属楼下开了爿小商店。卖点油盐酱醋。生意倒还不错。为了感谢欣儿坚持不懈地包烤白薯给我当早餐,妈妈总会给我一包包零食,让我给欣儿。我则能忍住馋相,老老实实接过妈妈手上的纸包。要知道以前我总是偷吃兰花豆,小甜圈,不知从柜台上摔下来多少次,也不知挨过妈妈多少打。
我把这些东西给欣儿,欣儿拒绝了。她说我不能收,你家的这些东西是可以卖钱的。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我吃了你家那么多烤白薯,不知可以卖多少钱呢!欣儿撅着小嘴儿,那些东西是自家种的,我家多着呢,值不了多少钱。傻丫头,我抚摸着她柔软顺滑的头发。你知道吗,这些东西,在城里都是很贵的。从前妈妈从来不买给我吃。欣儿说真的吗?我说骗你是小狗。欣儿这才放心地接过我手中的小纸包。
山区天黑得似乎早些,尤其是冬天,晚上五点多天就暗下来。每天下午放学。我们总是摸黑回家。我胆子小,最怕走夜路。我紧紧攥住欣儿的小手,我感觉她温柔的小手就要在我的手中化掉了。欣儿说走夜路,若有点灯光的话,就一点儿也不怕了。
那个时候,山区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个小火盆。冬天可以提一盆炭火去上学。欣儿有一个精致的火盆。是用装过油漆的小铁桶改装的。里面放了炉齿,靠近底端还有一个小风门。风一吹,炉齿上方的木炭就呼呼燃烧起来,升起蓝色的火苗。欣儿的火盆比其他孩子的高级得多。每次提着火盆走在路上,总有其他孩子羡慕的目光一直跟着。直到看不见了。欣儿央她爹也给我做了一个火盆。我其实是用不着火盆的,因为我有妈妈在城里买给我的绒线手套。但小小的火盆对我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我一开始挺担心,欣儿爹会给我做一个像其他小伙伴们一样的火盆。那是用破旧的洋瓷盆子做的。只需在盆子的两方钻两个对称的孔,用一根长铁丝穿进去,做个系子就行了。没想到三天后,我竟然有了一个和欣儿一模一样的火盆。我高兴得走路直打飘。
13、雕刻时光(3)
去欣儿家装了一盆炭火,我耀武扬威地跟着欣儿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有风吹来,我们两个人火盆里的木炭,都蹿起好高的火苗。蓝旺旺的。
一去学校,那些淘气的小毛孩子嫉妒地看着我手中的火盆,阴阳怪气地叫,那一定是欣儿爸爸送给他女婿的见面礼了。欣儿满脸通红。我看到欣儿难过的样子,冲上去,揪住那个带头叫喊的孩子,一顿猛揍。当时,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也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大劲。回家的路上,欣儿说张维哥哥,你今天发脾气的样子好可怕。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傻欣儿,我是不忍心看你难过。
每次回家,欣儿总在路边拾一些小小的柴火,放进火盆里。她把火盆抡起来,抡成一个圈,像在耍杂技。那样柴火就燃得噼啪着响。每每这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欣儿,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我总担心熊熊燃烧的柴火会掉下来。欣儿得意地朝我吐舌头,并且加快了抡火盆的速度。
那时候,农村没现在生活好。农村的父母没有多余的钱给孩子买些小零食吃。孩子们却自己变戏法似的瞎折腾,口袋里装些玉米粒、黄豆什么的,还会带些毛栗子。往火盆里滚烫的红火灰上一丢,砰,爆开了。一个个爆米花,爆豆粒从火灰里弹出老远。小伙伴们倏地蹿出去,找到那蹦出去的东西,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起来。欣儿也会带玉米、毛栗子什么的给我。我觉得这些东西比小甜圈、兰花豆香甜多了。
小学六年,我和欣儿形影不离。我们上山掏雀蛋,下河摸螃蟹。我们去田野里捉蝴蝶,挖荠菜。农村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留下了我们小小的足迹。
记得那次欣儿病了,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说胡话。她妈妈急得直抹眼泪。一个中医说治这种病,要用蒲公英的根熬汤喝。欣儿妈妈便拿小锄头去田埂上挖草药。我也瞒住妈妈,偷偷跑出去。我家没有锄头,我就用手扒开土块。扒呀扒呀,土都嵌进指甲里,血流了出来。我要给欣儿挖草药,我要让欣儿很快地好起来。
妈妈还是知道了真相。她从邻家借了把小锄头给我。我挎着小篮子扛起锄头向田野跑去。有认识我的老奶奶说,哟,维维呀,你干什么呢?你跑慢点儿呀,小心跌跟头。我脆生生地说,我要去挖妹妹药。
我把田埂都翻得不成样子。可我挖回的一筐一筐的妹妹药,还是没能救活我的妹妹。欣儿闭上了眼睛。任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她还是一脸平静。欣儿,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妈妈说,维维,欣儿的病是治不好的。我问妈妈欣儿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不好呢?那个花白胡子的医生不是说欣儿的病能治好的吗?妈妈说,傻孩子,欣儿的病要去大医院才能治好。我说那她爹妈为什么不背她去大医院呢?妈妈叹了口气,傻儿子,那需要很多钱。我哭了。疯狂地拉开妈妈柜台的小抽屉,里面是半盒毛票,有一毛两毛的,有一块两块的,还有几张是十块。我愤怒地瞪着妈妈,我们有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借给欣儿爹,让他带欣儿去大城市治病?妈妈的眼泪掉下来,傻儿子,那怎么够哇?
欣儿小小的坟墓堆起来。像个大馒头。只有一个土堆,没有立碑。人们说欣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