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们到了江阴,江阴就是我的家。那么,到底哪里是家呢?”
尹宝儿也迷惑了,叹道:“是啊,哪里是家呢?我不知道我爹娘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是没有家了吗?师姐不是也没有家了吗?”
韩蛋蛋说道:“当初我住在江阴时,人家问起来,我说家在落英街胡老二烧饼店斜对面。可离开江阴了,人家若是问我,宝儿,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尹宝儿想了一想,眼睛一亮,道:“你只能说你家在江阴,因为人家不知道落英街胡老二烧饼店对面。”韩蛋蛋道:“是啊,宝儿真聪明。可咱们走得再远些,比如说到了少林寺,人家问起来,我们又该怎么回答?”尹宝儿道:“我们只能说家在江南。”韩蛋蛋喜道:“是啊。如果再远些,比方说在呱啦岛上,我们又该怎么说?”尹宝儿呆了一呆,慢慢道:“我想只能说是家在中国了吧。”韩蛋蛋击掌道:“是啊是啊!你看,这是不是离家越远家越大呢?”
尹宝儿想了一会,叫道:“是啊,果然是离家越远家越大!”韩蛋蛋道:“反过来,就是离家越近家越小。真到了家时,你就会明白,说是叫家,其实不过是几个亲人罢了。”
两人沉浸在对家的遐想之中,各自默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韩蛋蛋寻了气死风灯,点了挂在车辕上。尹宝儿道:“师姐,你歇会儿,我来赶车。”来到车辕板上,才发现大车是在往回走,不由奇道:“师姐,我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韩蛋蛋笑道:“找家啊。我想师父师娘还有我的姐姐师父可能就在福建,只要找到郑成功,便会有他们的消息。”尹宝儿喜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过?”韩蛋蛋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想。”尹宝儿接过缰绳来,韩蛋蛋在车厢里坐了,听着宝儿不时“驾”“嘟”的吆喝着牲口,心想:“若是师父师娘看到他们的宝儿有这样了,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又想:“若是离家越远家越大,那宫本藏茂的家应该是日本了。不知他还在不在那家客栈里等我?若还在,那么,他的家又在哪里呢?”不知怎的,心头一下子浮上了“天涯”二字,不由得百感交集,确确切切觉得心口作痛。
韩蛋蛋身上尚有几十两银子,因此两人这番行路倒没吃什么苦头。沿途所见,老百姓在战乱之后重建家园,默默之中别有一样执着,顺从里头分明深藏志气。韩蛋蛋因父亲之故,从小就对这些事理解不浅,现下大了两岁,经历了许多事,感悟更非寻常少年可比,心知在这些老百姓之中,有的是象苏佩莲、黄淳耀、钱大印这样的人在,不禁对自己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但实实在在,她并不能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还只是韩蛋蛋,还刚刚有人知道她叫韩玉楷。
一路上尹宝儿赶车的时候多一些,韩蛋蛋坐在车厢里看那本“孤行指剑”。独臂道人于武学乃是天纵奇才,一生中最得意的功夫便是孤行剑法、孤行指法,韩蛋蛋这两年来奇遇不断,先后得了托洪托苏两人的内力,前些日子得了乎然心法,但于拳法剑法长进毕竟极为有限,这时有了这本孤行指剑,当真是如旱苗逢甘露,后来几日便沉浸在武学当中,全由尹宝儿张罗问路打尖行止食宿,尹宝儿始知人间百态,快乐亦如雏鸟初飞,无须多说。
行非一日,过河南、湖北、江西三省,这日到了福建地界。尹宝儿早与师姐商量好先到浦口向张原回复,问了道路,又走了数日,到了浦口。韩蛋蛋寻到城门外树林之中,早有五行帮众将她们两人迎住。韩蛋蛋有张原给的腰牌,交给五行帮弟子验了。却见五行帮弟子人人身着素衣,更有许多树上挂着纸钱,韩蛋蛋心下惊疑,跟帮众来到张原住处,却见张原身穿重孝,神色悲伤,忍不住问道:“张原姐姐,五行帮谁过世了?”张原流泪道:“韩妹妹,敝帮钱帮主在少林寺中了西藏喇嘛的毒,撇下我们帮中千余名兄弟西去了。”韩蛋蛋大惊道:“啊,钱帮主竟没有救活?”张原叹道:“敝帮也是刚刚接到消息。”
待左右退下,韩蛋蛋低声道:“姐姐,你的戏演得可真象。”张原叹道:“什么演戏?是真的啊。”韩蛋蛋笑道:“好罢,是真的。”眼睛乱转。张原哭道:“好妹妹,真的是真的!路均今天早上才回来,若钱帮主没死,能让他活着回来么?”韩蛋蛋傻了眼,想起在少林寺的事,皱眉道:“原来钱帮主没救活?”与张原说起当时情景,张原哭道:“老天不睁眼看看好人!”韩蛋蛋道:“可路均不应该能回来啊。”张原道:“这狗东西肯定是逃回来的!”匆匆收了眼泪,说道:“好妹妹,不是我不留你,如今帮主不在了,方必义行事必定肆无忌惮,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韩蛋蛋道:“姐姐,你怎么办?”张原咬牙道:“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乘那恶贼不备,杀了他给钱帮主报仇!”韩蛋蛋道:“施琅呢?他知道不知道这些事?”张原击掌道:“对啊,我听说帮主被人家害死了,什么都糊涂了。我已对施将军说了方必义的阴谋,施将军让我先稳住方必义,他回去与郑公子商议对策。唉,可是这段时间人人都说郑公子已被郑老爷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韩蛋蛋更加吃惊:“什么?郑成功让他爹杀了?”张原道:“郑公子的父亲叫郑芝龙,早已投降了鞑子,郑公子与郑老爷决裂。去年里,到处盛传郑老爷让鞑子毒死了,毕竟是父子,因此郑公子悄悄回家给郑老爷祭灵。哪知郑老爷去世是假,专门等郑公子自投罗网才是真,郑公子一回去,就被郑老爷杀了!”韩蛋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奶奶的,世上还有这样狠心的爹爹?”张原摇头道:“妹妹,这世上有些人为了荣华富贵,是什么也不顾的。”韩蛋蛋苦笑道:“我只是不懂,这样的爹爹,为什么偏偏生出那样的儿子?”
却听脚步声响,进来一名女弟子,说道:“禀令使,方副帮主有请。”张原道:“知道啦,我随后就到。”握了握韩蛋蛋双手,道:“好妹妹,走罢。”韩蛋蛋道:“若是有什么不对,就告诉我一声。”张原点点头,送二人走了一程,道:“人意不敌天意,无论如何,妹妹都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以后再报答妹妹吧。”韩蛋蛋叹道:“你记得要报答我,就得自己保重。”张原微微一笑,瞬间一种忧愁浮了上来,与韩尹二人挥手作别。
韩尹二人将出得树林,忽听一人道:“拿下了!”吱吱竹哨响处,出来十余名五行帮弟子。韩蛋蛋道:“我是张令使的朋友,有腰牌在此!”为首一名中年帮众笑道:“方副帮主说了,帮中来了奸细,拿的就是你!”手一挥,帮众围上来。韩蛋蛋冷笑道:“来拿!”不待那他们动手,砰砰砰数拳已打翻五人,拉着尹宝儿掠出树林。林中竹哨急响,追出十几人来。韩蛋蛋怒道:“你老奶奶的,想窝下本姑娘的马车,也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手掌不离尹宝儿手腕,运起轻身功夫,向浦口城奔去。五行帮众追了一程,眼见韩蛋蛋尹宝儿已将到城门,不敢再追,退了回去。
韩蛋蛋与尹宝儿进得城中,寻了一家饭铺,要了两碗面。韩蛋蛋越吃越气,啪的一下放下筷子,沉声道:“他们可能要找张原姐姐的麻烦。宝儿,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尹宝儿拉住她衣角,低声急道:“师姐,我看他们五行帮的人不是善茬,你千万别去。”韩蛋蛋道:“不行,张原把我当好妹妹,眼见她要倒霉,我却不管,算什么好妹妹?”
两人正在低声争论,却听一人道:“两位朋友,可以让在下坐在这里么?”两人抬头看时,却见一条汉子头戴小呢帽,身穿灰布短衫,面色灰黄,手里端着一碗面,正在找座位。韩蛋蛋道:“自然可以。”那汉子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黑牙,坐了下来,低声道:“如此大恩大德,小的如何报答?”尹宝儿道:“嘻嘻,让个座不算什么大恩大德吧?”韩蛋蛋听那汉子话中有话,向他看去,却见他微微一笑,伸指蘸了一点残茶,在桌面飞快地一晃,写下一个“钱”字。韩蛋蛋眼睛一亮,露出询问之色。那汉子点点头,唿噜噜几口扒完了一碗面,到墙角拣起一副补锅碗瓢盆的担子,打着嗝儿道:“店家,算钱,算钱喽!”交了饭钱,唱着“揽活”调子出门而去。
韩蛋蛋道:“走。”算了饭钱,跟着那人。这时正近晌午,街上行人很多,但有他的“揽活”调子指引,韩蛋蛋不用看也能跟着他。那人走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看来一时不便搭话。只听他唱道:“破锅破碗破瓢补喽,补破锅破碗破瓢喽!”拖着长腔,当真是长年练就。转过街角,却听一个胖大嫂将一口大瓷盆敲得当当响,叫道:“那补锅的,你看这家什值补不?”那汉子歇了步,扁担调肩,喜孜孜小步颠回来,放了担子,接过破盆,颠倒看了一回,道:“这口盆,不补不能使啦。景德镇的瓷哩,那不可惜啦?”胖大嫂道:“孩子他爷爷死了撇下的,你不说我能知道是景德镇的瓷?”从那补锅匠手里接回盆来,自己也格外看了一回,口上道:“那得补。不过你说得多少钱?”补锅匠再接过来,擦一擦裂纹,嘴里念叨一阵,有了谱儿,说道:“三道纹,一道长,两道短的,起码得一十七个钜子。这好的瓷,最好使铜钜,别使铁钜。一十七个铜钜,我只收个本儿,你给八文半算八文好啦。”胖大嫂咧嘴歪眼笑道:“这补锅的当是我妇道人家不识数么怎的?你不看我里里外外全操持!六文钱么,你补得就补,补不得就走,算我耽误你工夫儿。”补锅匠堆笑道:“你看大嫂说啥唻?我做这行当十好几年了,啥时要过谎儿?你只要别处八文补得下来,我再贴你八文!”胖大嫂道:“七文!能补就补。”补锅匠道:“真得八文。”弯腰挑了担子,便要走。那胖大嫂道:“好好好,八文就八文!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大老爷们儿,一个小钱不让方便。”补锅匠笑道:“八文也没挣你什么。”将担子挑倒街边阴凉地处,支开摊子。韩蛋蛋瞧他手艺娴熟,干得专心致志,暗暗好笑。却见那大嫂回家领出一个流鼻涕的小孩来,朝小孩手里的一个粗碗一指,俏笑道:“帮搭着补补这碗,铁钜子就成。要不八文还是七文。”那补锅匠摇头笑道:“大嫂愣是精明人。都你这么精明,我补锅的只好卖自家的锅喽。”那大嫂笑得花墩乱颤,自小孩手中接过碗来,搁在补锅匠面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些话,补锅匠已补好一盆一碗,数了钱,挑了担子又走。
韩蛋蛋与尹宝儿远远绰着他,在街上胡乱转悠了一阵,渐渐到了城东郊偏僻之处。那补锅匠自语道:“唉呀,他妈的穷命肚子,刚吃了碗三鲜面,却疼起来了!吃完就拉,赔本买卖。”放下货担,转到一堵土墙后蹲下身去。韩蛋蛋不由皱起眉头,暗道:“莫非会错了意,这人不是钱大印?”转回身去,却见身后绰了两个人,正嘀嘀咕咕,一见韩蛋蛋看过来,马上装作没事一般。韩蛋蛋明白过来,对两人道:“这两位大哥,打听个事儿行吗?”那两人对望一眼,一人哼了一声,说道:“行啊,什么事?”韩蛋蛋道:“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另一人道:“为什么说我们跟着你们?这条道莫非我们走不得?”
忽听啪啪两声,两人后脑玉枕穴上均着了一记飞石,顿时晕倒过去。那补锅匠从矮墙后掠出,对韩蛋蛋笑道:“本固师叔,弟子钱大印有礼了。”韩蛋蛋喜道:“果然是你,你为什么装死?”钱大印道:“咱们寻地方说话去。”上前挟起两名跟梢的,掠回墙后。他到底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杰出人物,虽是负了两个人,行动之间,却毫不费力。韩蛋蛋道:“宝儿,挑上担子。”
钱大印在前面急行,上了一处小土阜,土阜上却有几孔废窖,外面零星有些残断的青砖瓦片。钱大印钻进一孔窖中,韩蛋蛋与尹宝儿也跟到。韩蛋蛋道:“钱帮主,你原来长得这般模样。不过你刚才那一手飞石打穴功夫倒挺漂亮。”钱大钱在脸上一抹,从牙齿上撕下一条黑纸来,身子一挺,好象长了一截,却见他三十六七岁,猿臂蜂腰,眉清目朗,满面英气,哪里还有半点补锅匠的痕迹?
钱大印抱拳揖道:“韩少侠,你是我五行帮大恩人,钱某一直没有机会道谢,待有机缘,钱某定当重谢大恩。”韩蛋蛋觉得这人挺好说话,笑道:“我跟你们帮的张原结拜了姐妹,你对她看重些就成。”钱大印呵呵一笑,与尹宝儿也见过了。韩蛋蛋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