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扯下供案上的台布,撕成几条,将韩蛋蛋手脚绑起来。韩蛋蛋大骂声中,已被绑得结结实实,连口中也给塞进了一团麻布。
那三太太对着她打了一拱,说道:“小妹妹,对不住。不过呢,你骂起人来太过厉害,这个……总之是对不住了。”韩蛋蛋心道:“我好心救了你,你不用猫哭耗子。”
那青年公子拍拍手上尘土,笑道:“你个小东西,也真有一套。本来要救秋真姑娘是大麻烦事一件,可小蛮子装作神仙,姓古的那帮笨蛋就全信了。我本该好好谢谢你,你却为什么要动手打我?”
韩蛋蛋肚里骂道:“你妈的清狗,谢谢我就是拿住我命门穴提进来么?不过也怪我没本事,若是打得他爬不起来,他就不敢说谢谢我了,就要说求求我了。求我什么?自然是别杀了他。这个三太太多半也要帮他求情。他连她叫秋真姑娘都知道,俩人多半早就是朋友了。她为什么和清狗是好朋友呢?”脑中一亮,顿时明白:古从严所说的看上三太太的清狗便是他了。不由得好生纳闷:清狗都是看不起汉人,这个清狗却怎么就看上了三太太?她虽年小,也知道看上是怎么回事,眼神从那青年公子移到三太太脸上时,就由愤怒变成了鄙夷。
青年公子冷笑道:“你用眼睛骂人,我也看得出来。再敢肚子里想一句骂人的话,我先把你的一对眼珠子挖出来。”韩蛋蛋心道:“我用眼睛说你们几句好话你能不能看得出来?你这清狗运气好,出门碰上金元宝,捡在手上,才知道抓了一把鸡屎。”脸上禁不住眉花眼笑。那青年公子笑道:“你倒是挺识时务。”转脸看三太太,好一会儿不说话。
三太太让他盯得极不自然,不由自主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字?”
那青年公子在她身边蹲下来,也低声道:“我自那次见到你,就想方设法打听你的消息。我不但知道你叫秋真,还知道你今年二十四,比我大了三岁。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什么女大三,抱什么来着的……”
韩蛋蛋心中一个声音大笑:“女大三,抱金砖!到底是清狗子没有教化,连这句话都说不上来。啊哟不对,这话是说两口子的,难道这清狗要和这三太太成婚?”
三太太脸上浮起一层红云,她自进这庙开始,脸上一直没有血色,饶是如此,亦自极为美丽,这羞色一起,更加动人,那青年公子忍不住把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便要去吻。三太太低头躲闪,阻道:“不要,不要!”韩蛋蛋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暗道:“你干么不打他一个大嘴巴子?”闭眼不看。
只听三太太道:“公子,你知道秋真的名字,秋真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公子。”
那青年公子道:“我叫各索萨哥,在我们满族语中,意思是收获。对啦,你们汉人不是说春种秋收么?你叫秋真,我叫收获,真是巧得很了!”话中颇有惊喜之意。
秋真道:“我那天见到一帮人前呼后拥的围着你,你好象是个大官了,其实……其实……”
各索萨哥问道:“其实什么?”
秋真幽幽叹息一声,说道:“你们满清老爷,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媳妇,都是直接抢了去。你怎么和他们不一样?”
各索萨哥说道:“你怎能拿那些人和我相比?我要是把你抢回去,你不开心,那有什么意思?”
秋真道:“你们满清老爷,好比是老虎,我们汉人呢,好比是猪羊。老虎要吃猪羊,还管它开不开心?”
韩蛋蛋忍不住肚里大骂:“我好不容易装了一回鬼,救的却是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各索萨哥道:“秋真姑娘,我自那天见到你,就掉了魂一样。就算所有的汉人都是猪羊,你也不是。你是凤凰。我想要你不假,可不能抢,我只能慢慢想办法了。幸亏老天有眼,姓古的老头儿死了,秋真姑娘,你跟了我罢。”
韩蛋蛋听得分明,不知不觉中睁开眼睛来,见那秋真不知何时已半倚在各索萨哥怀中,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中闪着两滴泪水,却分明有一丝笑意,暗道:“这秋真倒真是漂亮。只是好没骨气,让清狗抱着,真是羞死了。”听她叹道:“古从庄是你叫人杀的?”
各索萨哥摇头道:“那倒不是。我若是想杀他,也不必非要寻个错才能够。他不剃大清发式,就是不服清庭,就有抗逆之心,那还不该死?”
秋真摇头道:“我们汉人女子,讲究从一而终。他虽然死了,我也要为他守丧三年,可不能嫁给你。”
各索萨哥失望之下,急道:“什么?那老头子又老又丑,凭什么要为他守丧三年?我们满族人兄长去世,弟弟可以娶嫂子,就是父亲去世,儿子也可以娶他的侍妾。你让我等三年,我还不如……不如……”究竟不如什么,委实难以措辞,改道:“我带你到北京城里住着,他们姓古的一家再找你不着,岂不很好?否则,他们又要你为那糟老头子殉葬了。”
大概最后一句话说到秋真心里,回想起刚才的事来,泪水泫然欲滴,好一会儿道:“你怎么到这庙里来的?”
各索萨哥道:“我这几日天天晚上在你家门前转悠,指望能你出来,咱们好见面儿。他们把你绑到这里来时,我就糊里糊涂跟过来了。哪知道他们要杀你?想要救你,可一时还没想到个好法子。我快急死了,幸亏这汉人小狗装神弄鬼,那帮傻瓜没有杀你。”
秋真泪水落了下来,叹道:“他们确实……确实太狠了一些。”
各索萨哥笑道:“这就是了。他们对你狠,我偏偏对你好。这叫做对他们是根草,对我是个宝。秋真,你跟了我罢。”又要去吻她的樱唇。
秋真轻轻阻了一阻,却不等他识趣放弃,已然由阻变迎,左臂绕过各索萨哥后颈,将他搂住,两人四唇相接,吻在一起。韩氏夫妇向来不在孩子面前有亲昵举动,韩蛋蛋起先不太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只愣了一会,便觉得不是好事,想大声喝骂,无奈口中塞了麻布,这一来小脸憋得实在够呛。想闭上眼睛不看,但转瞬又想:“我若是不看他们,岂不正遂了他们的意?我偏偏盯着你们,看看你们有多不要脸。”
隔了一会,各索萨哥、秋真二人也就分开,那各索萨哥欲解秋真衣衫,秋真羞道:“这不成,这……这里不成。”各索萨哥便捧了她的脸,两人额头顶在一起,便这么眼对眼的瞧着。韩蛋蛋心下更奇,肚里却没有再骂。
这一刻竟静得出奇,只有窗格上的残纸偶滤风雪,瑟瑟轻响。秋真叹道:“你怎么会看上我?你既年轻又是大官,怎么会看上我?我是个苦命女子,你莫不是戏弄我的?”
各索萨哥放开她脸庞,手指着头顶道:“秋真姑娘,我满族姑娘虽也不少,可哪见过你这样的?我……我心里实是爱极了你。你跟我到北京去,我一定娶你。”
秋真抬起头来,喃喃道:“这是真的么?我还会有这样的命么?”各索萨哥把她拥进怀中,温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就掉了魂。你还有什么不信?”
只见各索萨哥与秋真又搂在一处亲嘴,韩蛋蛋心里不禁嘲道:“没羞没羞!动不动就亲嘴儿!”却忽然间睁大双眼,心口提了起来。原来她看见那秋真睁开眼睛,右手从背后慢慢伸出,摸到了供桌上的香炉,高高的斜举起来,猛地砸向各索萨哥。那各索萨哥感到异动,猛睁开眼来,叫道:“你干什么?”闪避已然不及,砰的一拳击在香炉上,那香炉不过是寻常陶器,被他一拳击得片片粉碎,香灰飞散,周围顿时灰蒙蒙一片。韩蛋蛋给呛得连连咳嗽,竟将口中的麻布吐了出来。听各索萨哥叫道:“我的眼睛!秋真姑娘,你为什么要暗算我?”
灰尘不一会儿就散去,各索萨哥一手揉眼,一手挥舞,防备再遭暗算。秋真吓得脸色发白,一步步后退,贴到墙壁上。那香灰进入眼中,一时哪里揉得出来,各索萨哥叫道:“秋真,你不相信我?”秋真头摇得快快的,看来更象是发抖,眼睛四下里转了一圈,想再找个什么称手的家什,眼光停在一只烛台上,上前将蜡烛熄了,提在手中。韩蛋蛋暗道:“这烛台可是实实在在的铁家伙,那各索什么哥要倒霉啦。”一个念头未完,却见秋真的目光由狠变柔,由柔变热,由热变凉,由凉变怯,一霁时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忽的扔了烛台,双手掩面,哭着奔出庙中。
韩蛋蛋叫道:“回来!你回来解了我的绳子!”秋真的哭声却越发远了。蓦然间听各索萨哥叫道:“汉人小蛮子!我先杀了你!”大步冲来,飞起一脚,便要往韩蛋蛋身上踢落。却听铛的一声,秋真扔下的烛台被他踢得飞出,撞在门框上。那各索萨哥啊哟一声,双手抱着右脚连跳数步,却是让烛台签子戳破了大脚趾,叫道:“秋真姑娘,你回来,你不是要杀我么?”
韩蛋蛋怕他再追上来踢,身子滚动,躲到一边。好在各索萨哥怕再撞上东西,加上脚趾痛得厉害,就势坐下,提起袍襟擦眼。
韩蛋蛋忖道:“这鞑狗眼睛只要一看得见,我就要倒霉了。”使劲撑手腕上的布绳,想要挣脱出来。各索萨哥低呼一声,问道:“小蛮子,你在做什么?”
韩蛋蛋知他眼睛还没好,不敢应声,努力将一只手掌缩成一个圆筒,终于脱开手腕处的布绳,双手既得自由,身上的绳子自然不一刻全都解开,悄无声息地站起来,从大范老爷泥像手中抽了几下抽出一根木棒,一步步向各索萨哥靠了过去。各索萨哥恍如未觉,仍拿袍襟擦眼,韩蛋蛋暗道:“我须得一下子就打得他晕过去,不能教他有任何还手之机。”举起木棒,正待挥下,陡然忽听得远处“轰”的一声巨响,震天动地,令人心惊胆颤,听方位正是从城中传出。韩蛋蛋正在紧张处,不由得“啊”的呼出声来,木棒“啪”的掉在地下。
各索萨哥惊恐之中,自然睁开双眼,只不过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更兼黑乎乎泪汪汪,无复先前的英俊潇洒。
陡然间又是轰轰两声,比方才更响,直震得地动山摇。两人都是大为恐惧,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忘了动手。各索萨哥低呼道:“是打雷么?”
但想既无闪电,又正值冬夜,怎会有雷声?正自惊疑不定,韩蛋蛋已一拳打中他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各索萨哥吃痛之中,眼冒金星,砰砰又吃了两拳,大吼一声,扑上去拿她手臂。韩蛋蛋知道不能与他缠斗,早学了个乖,头一低钻到他身后,反踢一脚,冲出庙门。各索萨哥叫道:“你跑不了!”紧紧追来。
韩蛋蛋自小学武,自比寻常小孩矫健,可毕竟人小步短,各索萨哥不一会儿就追到。韩蛋蛋尖声高呼,左一步右一步在雪地中乱窜,几次险些让他抓住。却听城中又是轰轰两声大响,响过之后只听人声鼎沸。各索萨哥心下惊奇,停住身形,侧耳倾听。韩蛋蛋握起两枚雪弹,呼呼向他扔去。各索萨哥挥掌打开,忽然叫道:“小蛮子,城里这是在放炮。姓古的真听了你的话,造反啦!”
韩蛋蛋不禁又惊又喜。前头她说让古从严去杀了鞑狗为古从庄报仇,本意不过是救秋真,未料他们真的干了。各索萨哥道:“你这造谣惑众的小蛮子,今日须逃不了!”脚下急掠,又追将上来。
韩蛋蛋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大个狗儿,看上人家老婆,今日没让人家打死,真是便宜!”说话之中,脚下却绝不敢稍停,飞也似乱兜圈子,各索萨哥听得城中人声更乱,一时顾不上与她纠缠,向城里方向跑去。
离城尚有一里,忽见火光冲天而起,正是县衙之处,照见许多人影向那里蜂涌而去。各索萨哥寒毛倒竖,不知不觉中跟到城里,见四处都是老百姓,与官兵战得正凶。官兵人少,抵挡不住,叫骂声、惨呼声此起彼伏,夹以刀枪相击的叮叮当当之响,说不出的惊人。不一刻官兵几被杀尽,一名官吏爬上大门楼,手里提着一个人头,高声叫道:“兄弟们,想活命的,赶快投降罢!”官兵都认得他,正是本县典吏阎应元,乃是汉人,平时为人极有威望,瞧他手中的人头竟似是本县知县方亨的,官兵中的汉人纷纷叫道:“不打啦!投降啦!”缴械跪倒。其时清朝初统江山,官兵衙役乃是混编的,满族官兵见阎应元杀了方亨,大叫道:“阎应元造反,杀了阎应元!”奈何大势已去,不一会儿就被乡民砍杀殆尽。有的杀红了眼,将跪在地上的汉人官兵也砍了十几名。剩下的官兵见情形不对,重新拣起兵器,又打起来。阎应元高声道:“方亨人头在此,众位乡亲,剩下的都是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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