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记在心里。”盖普向他保证。
“好像在水底下!”丹肯喊道;他闭住呼吸。
“好像在做梦!”瓦特说;他伸手去握哥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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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可·奥勒留眼中的世界(1)
珍妮就这样又成了护士;看顾妇女运动这么多年,始终没脱下白制服的珍妮,扮演这角色,服装不成问题。出于珍妮的建议,盖普全家搬到狗头港费尔兹家族产业。珍妮有许多房间可以安顿他们,还有大海治疗的声音,潮涌潮退,涤净一切。
丹肯一辈子都把大海的声音跟康复联想在一起。祖母拆下绷带;如潮水般灌洗原来丹肯右眼所在的凹洞。他的父母都不忍见那空荡荡的眼窝,但珍妮是直视创伤的老手,她会目不转睛,直到伤口消失。在祖母陪同下,丹肯看到他的第一副义眼。珍妮道:“你看,它很大,是褐色的;不及你的左眼那么漂亮,所以你得设法让女孩子先看见你的左眼。”她也觉得,说这种话不大女性主义本位,但珍妮一直坚持,护士职责为第一优先。
丹肯的眼睛是身体向前摔,跌倒在前座中间时被挖出来的;没有护盖的排档杆是缓冲他跌势的第一样东西。盖普虽把右臂伸到座椅中间的空隙,却迟了一步;丹肯已经穿过他手臂下方,失去了右眼珠,右手也被安全带扣夹住,断了三根手指。
大家都认为,盖普的富豪车时速不可能高于二十五英里——充其量三十五英里——但碰撞后果惊人。三吨重的别克被滑行的车子撞上,分毫未动。撞击之下,富豪车里的孩子就像摔出鸡蛋盒的鸡蛋——在购物袋里一阵搅动。即使别克车上,碰撞力量也猛烈得出人意表。
海伦的头猛冲向前,只差毫厘就撞上方向盘的支柱,撞到的是她的脖子。可能摔跤选手的子女大多有结实的脖子,海伦的脖子没断——不过她戴护颈戴了将近六周,后半辈子也一直有背痛的问题。她断了右侧锁骨,或许是迈可膝盖抬高撞击所致,她的鼻梁骨也断了——缝了九针——显然是迈可的腰带扣环造成的。海伦张开的嘴巴因被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强迫阖上,掉了两颗牙,舌头也缝了两针。
最初她还以为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她觉得嘴里满是鲜血,还有东西在游动;她头痛得很厉害,不敢轻易张嘴,直到非呼吸不可。她的右臂也不能动弹。她把她以为是舌头的东西吐到左手掌心。那当然不是她的舌头,而是约四分之三截迈可的###。
温热的血喷到她脸上,感觉像汽油;她开始尖叫——不是为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了盖普和孩子。她知道是什么东西撞上了别克。她挣扎要脱离迈可的大腿,她要去看她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把她以为的舌头,吐在别克车地板上,用完好的左手打了迈可一拳,因为他的腿把她卡在方向盘上。这时她听见她自己以外、别人的尖叫。迈可不消说是在尖叫,但海伦还听见其他叫声——来自富豪车。尖叫的是丹肯,她很确定。海伦奋力把左臂伸过迈可流血的大腿,摸到门把。门一开,她就把迈可推出别克车外;她觉得无与伦比的强壮。迈可始终都没有改变弯腰躬背的坐姿;他侧躺在冰冻的泥泞中,好像仍坐在驾驶座上,尽管他流血狂喊像一头被阉的公牛,大别克车的室内灯点亮后,盖普隐约可分辨富豪车内的血腥场面——丹肯雾气蒸腾的面孔,被他尖厉的惨叫割裂成两半。盖普也开始哀嚎,但他的叫声微弱得像呻吟;他被自己古怪的声音吓坏了,他试着柔声对丹肯说话。这时他才发现他不会说话了。
盖普伸手拦阻丹肯跌倒时,自己在驾驶座上几乎整个向右转,他的脸重重撞上方向盘,撞断了下颚,也撞烂了舌头(十二针)。盖普在狗头港疗养的那几个星期里,幸亏珍妮处理爱伦·詹姆丝会员已有丰富的经验。因为盖普的嘴巴扎钢丝固定,他要跟母亲交谈都必须用笔写。有时他会在打字机上连敲好几页,再由珍妮大声读给丹肯听——丹肯虽然能阅读,但医生嘱咐他仅余的眼睛非必要不可用力。随时间过去,那只眼睛会弥补失去另一只眼睛的功能,但盖普的话当下就要说——却说不出。当他发现母亲会编删他的话——对丹肯,对海伦(他也有许多页的话对她说)——就只好隔着钢丝嘟哝他的抗议,尽量不动疼痛的舌头。珍妮根据好护士的经验,会睿智地安排他待在没有人的房间。
14马可·奥勒留眼中的世界(2)
“这儿是狗头港医院。”有次海伦对珍妮说。虽然海伦能说话,但她说得很少;她没有一连好几页的长篇大论要说。疗养期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丹肯的房间,念书给孩子听,因为海伦是比珍妮高明的读者,而且她舌头只缝了两针。这期间,珍妮对付盖普比海伦高明。
海伦与丹肯常肩并肩坐在丹肯房里。丹肯独眼观海景,常看上一整天,仿佛变成一台照相机。适应一只眼睛的生活,就像适应透过照相机看世界;同样有景深的问题,还有焦点的问题。丹肯似乎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后,海伦买了一台照相机给他——单眼相机;对丹肯而言,这种相机最有意义。
丹肯记忆中,就在这期间,他第一次考虑要当艺术家,画家或摄影家都可以。虽然他喜欢运动,但只有一只眼睛,使他(像父亲一样)对球类运动却步。他说,甚至赛跑,欠缺眼角余光也构成困扰。丹肯坚持这会使他手脚笨拙。丹肯不喜欢摔跤,盖普当然更觉难过。丹肯利用照相机说明,他告诉父亲,他在判断景深方面有问题,包括不知道垫子有多远。他对盖普说:“我摔跤的时候,感觉像摸黑下楼梯;要踩到地面,我才知道底部在哪儿。”盖普当然的结论是,车祸使丹肯对运动失去安全感,但海伦指出,丹肯一直有点胆怯,或说是保守——即使他精通某种运动,肢体协调也很好,还会不大愿意参与。他一点不像瓦特那么精力充沛,瓦特天不怕,地不怕,每到新环境总是勇往直前,满怀自信、坦然自若,但也很莽撞。海伦说,瓦特才是真正的运动员。隔了一段时间,盖普也觉得她说得对。
“海伦经常都是对的,你知道。”有天晚上在狗头港,珍妮对盖普说。他们对话的背景可能是任何事,但距车祸发生不久,因为丹肯有自己的房间,海伦有自己的房间,盖普也有自己的房间。
一听母亲说,海伦经常都是对的,盖普怒形于色,写字条给珍妮:
这一次不是,妈。
意指——可能是——迈可·米尔顿。意指:这整件事。
海伦辞职是否因为迈可,不是很明确。但盖普与海伦后来都觉悟,珍妮的临海大医院,确实是一条出路,可以摆脱他们原来住惯了的房子以及那条车道。
教师伦理规范中,“悖德”是撤销终身职的一大依据——不过这种事从未正式拿出来辩论过;跟学生上床,一般处分不会太严格。它可能是某位教师拿不到终身职的潜在因素,却绝不至于构成撤销终身职的理由。海伦或许以为,咬掉一个学生四分之三的###,可说是穷凶恶极的滥权行为。老师跟学生上床,虽不足为训,却是层出不穷;评估学生、给他们贴终身标签的方法,比这还恶劣很多。截断性器官,情节当然很严重,即使对方是个坏学生。海伦一定有惩罚自己的冲动,所以她割舍了继续从事这份她已有充分准备的工作的乐趣,也放弃了读书和讨论书籍带给她的激发。海伦勇于拒绝罪恶感,倒是为自己的后半生省却许多不愉快,迈可·米尔顿事件让她愤怒的时候远比让她伤心的时候多——因为她够强悍,自信是个好女人(事实也是),却因小小的放纵被迫承担不成比例的苦难。
但至少这是个好机会,让海伦治愈她的家人。她不曾有过母亲,也几乎没有机会向珍妮需索母爱,海伦对狗头港医院的住院生活甘之若饴。她借照顾丹肯让自己平静下来,也寄望珍妮好好照顾盖普。
盖普对医院并不觉新鲜,他最早的经验——恐惧、做梦、性——都发生在史迪林学院的保健中心里。他适应得很好。要说话得用笔写,对他也有益,因为这样他会更谨慎;他有机会重新考虑很多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话。看见这些话——粗糙的思维——写在纸上,他发觉不能说,或不该说;他设法修正这种话,因而更明白事理,决定把它扔掉。有一张是写给海伦的:
四分之三还不够。
他扔掉了。
然后他又写了一张,这张真的拿给她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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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可·奥勒留眼中的世界(3)
我不怪你。
后来,他又写了一张:
我也不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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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写给母亲: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恢复完整。
白衣珍妮穿梭在弥漫潮湿盐味的房子里,逐个房间做她的看护,传递盖普的纸条。他就只能写这么多。
当然,狗头港的房子充当疗养站已行之有年。珍妮的受伤妇女都在那儿重新站起来;这些洋溢大海的气息的房间里,曾经容纳无数悲伤的故事。罗贝塔·穆尔东的伤心往事也在其中,她变性后最难挨的阶段,就在这儿跟珍妮一起度过。事实上,罗贝塔独居——以及跟一连串男人同居——宣告失败,盖普一家搬进来时,她已回到狗头港,跟珍妮一块儿住。
春天气候渐暖,丹肯的右眼洞逐渐痊愈,比较不容易沾黏沙粒后,罗贝塔会带他到海滩去。就是在这片海滩上,丹肯发觉自己接球时,对距离判断会有误差,罗贝塔试着陪丹肯玩球,足球却老是打中他的脸。他们放弃踢球,罗贝塔在沙上画出自己在费城鹰队打边锋时,每一场比赛的攻防阵式,逗丹肯开心;她津津乐道当年由他,九十号罗勃·穆尔东主导的鹰队攻势,她为丹肯重演底线得分传球、射门、越线罚球等既狠且准的绝招。她告诉丹肯:“跟牛仔队对抗那回,我们在达拉斯出赛,那条阴险的毒蛇——八号,人人都这么叫他——从我的盲点冲过来……”她看看这安静的孩子,他的盲点会一辈子跟着他,于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在盖普面前,罗贝塔的话题则是变性后种种搞不定的棘手细节,因为盖普似乎有兴趣,罗贝塔也知道,盖普可能会喜欢听人家谈一个跟他自身困境全然沾不上边的难题。
“我一直都知道我应该是女的,”她告诉盖普说,“我梦见人家跟我Zuo爱,对方是男人,在梦里我一直是个女的;从来没有说我是男的,再跟别的男人Zuo爱。”罗贝塔提到同性恋的口吻,透露强烈的轻蔑,盖普觉得很奇怪,一个人一方面勇往直前,使自己万劫不复地成为社会上的少数族群,一方面却又对其他少数族群极度不包容,敌视的程度远超过外人所能想象。罗贝塔还有股骄气,对其他到狗头港来求助珍妮疗伤的不幸妇女啧有烦言。“那群该死的女同性恋,”她对盖普说,“想把你母亲变成她根本不是的那种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就是这样,”盖普逗罗贝塔,“她让人家以为她是她根本不是的那种人,使他们快乐。”
“哼,他们想把我搞糊涂,”罗贝塔道,“我准备动手术时,他们一直游说我放弃。‘试试同性恋,’他们说,‘如果你想要男人,以现在的状态去上他们就可以了。变成女人以后,人家只会占你便宜。’这是他们说的。他们都是胆小鬼。”罗贝塔做了结论,但盖普哀矜地知道,罗贝塔确实被人占便宜,而且三番两次,无一例外。
罗贝塔的反应激烈,但并非只有她这样;盖普母亲收容、照拂的其他妇女,也都是褊狭心态的受害者——但她遇见的案例,几乎都心眼更小,更不能包容那些应该同病相怜的人。盖普觉得这样子内斗毫无道理,他对母亲有能耐收服这些人,让她们都心满意足,和平共存,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盖普知道罗贝塔在实际动变性手术前,曾经有好几个月时间男扮女装。他早晨以罗勃的男装打扮出门;他采购女性服饰,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变性的费用都来自出席男童与男性俱乐部的餐会,发表演讲的收入。晚间,在狗头港,罗勃会充当模特儿,把新装一件件秀给珍妮和住在那儿、吹毛求疵的女人看。雌性荷尔蒙开始使他胸部丰满,改变了这位前边锋的身材之后,罗勃推掉了所有的餐会活动,穿上男人味的女性套装,戴上保守的假发,大踏步走出狗头港的房子;从动手术前很久,他就试着扮演罗贝塔。目前,就临床上而言,罗贝塔的性器官与泌尿器官,与其他妇女无异。
“但当然,我不能怀孕,”她告诉盖普,“我不会排卵,也没有月经。”珍妮安慰她说,同样情况的妇女多达数百万。“我从医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