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普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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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普眼中的世界-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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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台上东一滩、西一滩黏的旧保险套。这个周末甭想说动库希去炮台了,盖普心里有数。
  但三包保险套在他口袋里窸娑作响,像三朵微小的希望火焰。
  “听着,”珍妮说,“我买了些啤酒。你要就尽管喝醉吧!”
  “天啊,妈。”盖普说,但还是陪她喝了一点。他毕业的晚上,他们对坐在冷冷清清的保健中心,别馆里所有的床都空着,而且撤掉了床单,只留下他们要睡的两张。盖普喝着啤酒,想着是否每件事都是反高潮。他回忆读过的几篇好小说,试图安慰自己,但尽管他受过史迪林的教育,却不是好读者,比不上海伦,或珍妮。盖普对小说的态度是找一篇他喜欢的,然后一读再读。这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读其他小说。他在史迪林时,把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秘密分享者》e Secret Sharer)读了三十四遍,劳伦斯的《爱岛屿的人》e Man Who Loved Islands)二十一遍;现在他准备再读一遍。
  保健中心别馆里,小宿舍窗外是黑暗、潮湿、荒凉的史迪林校园。
  “好啦,这么想吧,”珍妮说;她看得出他的失望。“你才花了四年就从史迪林毕业,我可在这所该死的学校待了十八年。”她酒量不好,第二瓶才喝到一半就睡着了。盖普把她抱进卧室;她已经脱了鞋,盖普只帮她取下护士别针——免得她翻身被扎到。晚上很热,所以他没给她盖被。
  他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出外散步。
  当然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波西家——原来是史迪林家族住宅——位于距保健中心别馆不远的潮湿草坪上。史都华·波西家里,只亮了一盏灯,盖普知道那是谁:十四岁的小阿噗,关灯就无法入眠。库希还告诉盖普,本名班布丽姬的阿噗仍旧喜欢穿尿片——盖普想,这或许得怪她的家人坚持叫她那种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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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毕业(9)
“嗯,”库希说,“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不是真的用尿片,你知道;我是说,她已经不随地撒尿了。阿噗只是喜欢穿尿片——有时候。”
  盖普站在阿噗·波西窗下雾蒙蒙的草坪上,试着回想库希的房间是哪一个。他想不起来,便决定把阿噗弄醒;她一定认识他,她会告诉库希。可是走到窗前的阿噗像个鬼魂;她似乎没立刻认出费了好大劲、攀在她窗外常春藤上的盖普。班布丽姬的眼睛像被汽车头灯照昏、即将被撞的小鹿。
  “老天,阿噗,是我呀!”盖普低声对她说。
  “你要找库希,是吗?”阿噗蛮不高兴地说。
  “是啊!”盖普咕噜道。然后藤蔓就断了,他摔到正下方的灌木丛里。习惯穿游泳衣睡觉的库希帮忙他爬出来。
  “哇,你会把我们全家都吵醒,”她说,“你喝酒了吗?”
  “我跌下来了,”盖普恼火地说,“你妹妹还真古怪。”
  “外头好湿,到处都一样。”库希对他说,“我们能去哪儿?”
  盖普早想到了。保健中心,他知道,有六十张空床。
  但盖普和库希还没走出波西家大门,就碰到了邦克。这头黑色的畜生,光是从门廊走下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灰黑的皮毛上有点点白星;盖普闻到它口中喷出的气味,有如草皮砸到脸上。邦克在狺狺作势,但它甚至摆凶相的速度都变慢了。
  “叫它走开。”盖普悄声对库希说。
  “它已经聋了,”库希道,“它很老了。”
  “我知道它多老。”盖普道。
  邦克吠叫,发出一种尖锐的嘎嘎声,好像一扇多年不用的门硬被拉开似的。它瘦了,但还是超过一百四十磅。虽然备受耳虱与疥癣、狗咬与刺铁丝的旧创之苦,邦克还是嗅得出敌人,它把盖普逼到门廊一隅。
  “走开,邦基!”库希嗾它。
  盖普试图闪躲,他发现邦克的反应极慢。
  “它半瞎了。”盖普悄声道。
  “鼻子也不灵光了。”库希道。
  “死掉算了。”盖普心中想道,但他还是试着从旁边绕过去。邦克有点迷糊地跟着他。它的嘴巴仍令盖普联想到怪手车的铁爪,毛茸茸的黑色胸膛上耷拉松垮垮的肌肉,让盖普记起这狗扑腾的威力——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别理它就是了。”库希话声才出,邦克就扑上前来。
  狗儿的动作够慢的,盖普一转身便闪到它背后;他从狗身下抓住它前爪,全身力量集中于胸部,压在狗背上。邦克向前扑倒,鼻子着地摔了个十足的狗吃屎——后腿还在抓爬。盖普控制了前肢,巨大的狗脑袋被盖普胸部的体重压着不能动弹。盖普沿着狗儿背脊往下溜,引发一阵可怕的咆哮,他把下巴埋入狗儿肥厚的脖子。缠斗中,一只耳朵出现了——凑上盖普嘴吧——盖普咬了它。他尽其所能地用力咬,邦克大声惨叫。他为纪念自己失去的那块肉狠狠地咬邦克,他为自己在史迪林度过的四年——以及母亲的十八年——咬下去。
  直到波西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盖普才放开邦克。
  “快跑!”库希道。盖普拉住她的手,她跟着他跑。他嘴里有股恶心的味道。“哇,你非得咬它不可吗?”库希问道。
  “它咬过我。”盖普提醒她。
  “我记得。”库希道。她捏捏他的手,他带她去他要去的地方。
  “他妈的这儿出了什么事?”他听见史都华·波西在叫。
  “是邦基,是邦基!”阿噗对着夜空喊。
  “邦克!”史都肥喊道,“来,邦克!来,邦克!”他们都听见那只聋狗响亮的长嗥。
  这场骚动传过空荡荡的校园,惊醒了珍妮,她从位于保健中心别馆的房间窗户向外眺望。盖普运气好,看见她开灯。他叫库希躲在无人的走廊里,他自己去找珍妮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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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了?”珍妮问他。盖普想知道沿着他下巴流下来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全是邦克的。厨房餐桌前,珍妮冲洗掉一块黏在盖普身上的黑色疥癣状物。它从盖普的下颚掉落在桌上,面积约一块美元银币那么大。两人都瞪着它看。
  
4毕业(10)
“这是什么?”珍妮问。
  “耳朵,”盖普道,“或者该说,耳朵的一部分。”
  白色瓷面的桌子上,躺着长有黑毛的耳朵残片,边缘微卷,干裂像旧手套。
  “我遇到邦克。”盖普说。
  “以耳还耳。”珍妮说。
  盖普毫发无伤;血全是邦克的。
  珍妮回到卧室,盖普把库希偷偷带进通往保健中心主楼的甬道。十八年来,他已经摸熟了这条路。他把她带往距他母亲卧房最远的病房,位于诊察室另一端,靠近手术室和麻醉室。
  因此,盖普一生都把性跟特定的气味与感觉联想在一起。经验本身是秘密而放松的:冒险犯难终于获得的报偿。在他记忆中,那是一股极其隐私而略带医院气息的味道。周遭一片荒凉。盖普心目中,性是在宇宙荒漠中的单独行为——有时是在大雨之后。性行为永远是出于极度的乐观。
  库希挑起盖普很多关于大炮的联想,自是不在话下。三包一组的保险套最后一个也用掉时,她问盖普是否只有这么多——他是否只买了一盒。摔跤选手最爱的莫过于辛苦得来的筋疲力尽;盖普在库希的抱怨声中入睡。
  “第一次你一个也没有,”她在说,“这一次你又用光了?算你走运,我们是这么老的朋友。”
  天色还暗,距黎明尚远,史都华·波西就来把他们吵醒。史都肥的大嗓门就像无名恶疾,侵入古老的保健中心。“开门!”他们听见他大吼,便溜到窗口观看。
  在青翠碧绿的草坪上,他穿着睡袍和拖鞋——邦克系着链子牵在身旁——库希的父亲对着保健中心别馆的窗户破口大骂。没多久,珍妮就出现在灯光下。
  “你生病了吗?”她问史都华。
  “我要我女儿!”史都华吼道。
  “你喝醉了吗?”珍妮问。
  “你放我进去!”史都华尖叫。
  “医生不在,”珍妮道,“我恐怕没办法医治你。”
  “贱人,”史都华咆哮道,“你的杂种儿子勾引我女儿!我知道他们在里头,在这挨Cao的保健中心里头!”
  保健中心果真是挨Cao过了,盖普想道,库希在他身旁颤抖的触感与气息让他非常愉快。他们隔着黑暗的窗户,在冷空气中默默颤抖。
  “你该看看我的狗!”史都华对珍妮叫嚣。“到处是血!狗躲在吊床底下!门廊上都是血!”史都华声音哑了,“那个杂种到底把邦克怎么了?”
  母亲说话时,盖普觉得库希在身旁瑟缩了一下。珍妮的话想必令库希记起她十三年前说过的话。珍妮只说:“盖普咬了邦克。”然后便关了灯,笼罩整座保健中心的黑暗中,只听见史都肥的喘息和雨水滴落的声音——雨清洗着史迪林校园,把所有事物洗得干干净净。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1)
珍妮带盖普去欧洲那时候,盖普对于作家闭门杜客的孤独生涯,已经比大多数十八岁的大孩子都更有心理准备。他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生活得很起劲;况且他是一个把孤独自闭的生活方式视为理所当然的女人一手带大的。得再过很多年,盖普才会发觉自己没有朋友,这是个珍妮从不以为异的怪现象。恩尼·霍姆若不是保持距离且彬彬有礼,也不会成为珍妮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
  珍妮与盖普找到公寓之前,在维也纳各区住过十来个不同的寄宿舍。(译注:pension有时亦称做boarding house,经营方式以中长期住户为主,可包三餐;有空房的时候,也收留单住一夜的赶路旅客,兼具宿舍与旅馆的功能。)这是丁奇的点子,他以为这是在城里挑选最喜爱的居住区域的理想方式——每区都住住看,然后做决定。但是在寄宿舍间朝秦暮楚的生涯,对一九一三年夏季的丁奇而言,想必愉快得多。珍妮和盖普来到维也纳时,已是一九六一年;他们很快就厌倦了拖着打字机换寄宿舍的生活。但这番经验却为盖普提供了他第一篇重要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题材。来到维也纳之前,盖普甚至不知道寄宿舍是做什么的。他很快就发现,寄宿舍的服务比旅馆次一等;它规模比较小,一定不豪华;它有时供应早餐,有时不供应。住寄宿舍有时能捡到便宜,有时却是一大错误。珍妮与盖普也曾找到清洁、舒适、友善的寄宿舍,但它们大多数都令人不快。
  珍妮与盖普没花多少时间就决定住环城街一带;这是一条环绕旧城市中心的宽阔街道,附近不但什么都有,甚至不说德文也行得通——这儿是维也纳最奢华、国际化的地段,如果还能算是维也纳一部分的话。
  盖普照顾母亲觉得很好玩;史迪林三年的德文课程,使他成为主导者,他显然很喜欢当珍妮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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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烤牛排吧,妈。”他对她说。
  “我觉得Kalbsnieren听起来很有意思。”珍妮道。
  “那是小牛腰子,”盖普说,“你喜欢吃腰子吗?”
  “我不知道,”珍妮承认,“恐怕不会喜欢。”
  他们终于搬到自己的地方,采购就由盖普负责,珍妮在史迪林校内食堂吃了十八年,她从来没学会做饭,现在她也看不懂说明。到了维也纳,盖普才发现自己多么喜欢烹饪,但他宣称,欧洲第一点讨他喜欢的是厕所。住寄宿舍期间,盖普发现厕所是个只摆了马桶的小房间,这是欧洲第一件让他觉得有道理的事。他写信给海伦说,“这是最聪明的系统——在一个地方撒尿拉屎,在另一个地方刷牙。”盖普的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里,厕所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一时之间,盖普还不会写这篇故事,或任何其他东西。
  尽管跟同龄者相较,他的自我纪律算是非常好的,但该看的东西实在太多;再加以忽然加诸他身上的大量工作,让盖普着实忙了好几个月,这期间,他唯一满意的写作就是给海伦写信。他对自己新开拓的地盘十分兴奋,还来不及建立写作的生活规律,虽则他努力过。
  他试着写一则关于一个家庭的故事;开始时他只知道这家人生活很有趣,成员之间的关系很亲密。知道这么多是不够的。
  珍妮与盖普搬到位于第四区的小街许文德巷,一幢天花板很高的|乳白色公寓二楼。转过街角就是尤金王子大道、史华森堡广场,以及上、下美景宫(译注:Upper and Lower Belvedere,尤金王子的夏宫,建于十七世纪,包括两座宫殿及三层花园,目前充当历史美术馆)。到头来,盖普去参观过全城所有的美术馆,但珍妮只去了上美景宫。盖普解释给她听,上美景宫只收藏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绘画,但珍妮说,十九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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