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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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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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五岁才离开本土去拉萨坐床……这个涉及第巴的传说,流露出人们对他未来命运的担心。
故乡的人们在传说着他,他却一点也得不到故乡的消息。又是深秋了。六世选了一个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日子,到宫后的空地上去练习射箭。他特别爱用南方的竹子弯成的弓,这种弓被称为南弓,十分坚韧,寄托着他对家乡的思念。他喜欢用响箭,因为这种箭没有铁制的尖头,只装有一个带风眼的小葫芦头,射出去以后,即使失手也不会伤人,还一路发出悦耳的哨音。他极少参加政治活截,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何况又换了俗装,谁也不会想到达赖喇嘛会在没有大批喇嘛高僧、僧俗官员前呼后拥的情况下单独出行。今天,他依旧只带了盖丹一人,是为他竖靶拾箭的。
他这样做是桑结甲措允许了的。桑结在度过匿丧危机之后,权势正达到炙手可热的程度。他担心六世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增加对权力的欲望,因此在心中明确了一条原则:只要他没有与自己争权的欲望,什么都是可以允许的,起码是可以容忍的。
仓央嘉措常来射箭的地方,不久以前还是一片荒滩。由于修建布达拉宫,年年月月在这里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和天上的雨水使它又变成湖。人们在周围栽种了杨柳,更使它有了秀丽的景色。再以后,又垒了小山,盖了楼阁,筑了围墙,发展为著名的龙王塘。也有人叫它龙王潭,藏语叫作宗加鲁康。因为传说里面有龙,在湖心还修筑有“龙宫”。
仓央嘉措在柳林中漫步,落叶扑打在他的面颊上,打几个旋儿又掉进水中。布达拉宫的倒影从没有这样清晰,这样色彩鲜艳而又端庄安详。他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自己长高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
秋天的景色,最能触发人纷纭复杂的感情。有的人会有一种成熟感,成就感,满意于自己是一棵结了果子的大树;有的人会有一种凄凉感,没落感,伤痛于自己像一株枯黄凋零的小草;有的人会有一种实力感,奋斗感,自豪于自己像一座迎战霜雪的山峰;有的人会有一种清爽感,享受感,陶醉于自己像一位主宰自然的骄子……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品诞生在秋天啊!
仓央嘉措站在拉萨的秋光里,禁不住动了思乡之情,诗句又涌上心来: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但他既不是杜鹃,也不是燕子。他要飞翔,他要自由,他要接近自己的愿望,只能凭借天风来鼓动他想象的翅膀。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

他深信他初恋的情人能够谅解他,一直爱着他,到处打听他,痴心等着他。他仰望着高天的云朵,在含泪的眼珠上闪着这样的诗句:

  西面峰峦顶上,
  朵朵白云飘荡,
  那是仁增汪姆,
  为我烧起高香。

盖丹走来察报说,箭靶已经立好了。他懒洋洋地接过弓箭,顺着盖丹的手指朝箭靶望了一眼,不管距离的远近,心不在焉地射出了一箭。箭脱靶了,一直飞出还没有筑好的矮矮的围墙,恰好射掉了一个行人的帽子。那人先是一怔,随即拾起了帽子,拍了拍尘土,站在那里向四面寻视。当他看到湖边有一个穿著华贵、手拿南弓的青年时,惊奇转成了愤怒,他不能忍受那位贵族少爷用这种方式在他身上寻开心。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习惯受这样的侮辱。他既不肯向那位少爷吐舌致敬,也不想躲开了事,他站在原地,挺起胸脯,怒日圆睁,好像在说:你敢再来一箭试试?! 
仓央嘉措十分懊悔自己的粗心,觉得应该向那人道歉。他把手中的弓扔给盖丹,大步向矮墙走去。那人也立刻向矮墙走来,以迎战的姿态来迎接仓央嘉措,同时高抬起右臂,抖短了长袖,握住了腰刀的把子。
   盖丹惊慌极了,急忙跑上去喊:“佛……”又突然收住口,因为在这里是不能暴露六世达赖的真正身分的。他只好转对那人挥手,命令式地喊着:“退下!走开!快走!”他宁肯让自己挨几刀,也绝不能让佛爷受到一根毫毛的伤害。否则那还得了!即使第巴本人和全藏的僧侣不处他极刑,他也会成为千古罪人,无法再活下去的。如果他能为保护达赖立下功,流了血,那就会成为活生生的护法金刚,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何况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六世确有许多可亲可敬的地方。可惜的是作为喇嘛,平时都不准携带武器,而他在陪六世一起更换俗装的时候,也竟忘了可以佩带一把钢刀出来。
仓央嘉措却迅速地制止了他想要扑上去的冲动。那人也就站在了墙边。仓央嘉措笑着走近他,摊开双手说:“很对不起,请不要动怒,我完全是无意的。我的箭法不高,一时失手了。既然射中了你的帽子,我们就有做朋友的缘分,是吗?〃 
在一位英俊少年十分礼貌地说着充满歉意、友好的话时,谁还会以敌意相加呢?那人的右手松开刀把,也赶紧伸出手来行礼说:“原来是这样,没啥!做朋友不行,我和你不是一口锅里的肉。”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等。”仓央嘉措叫住他,“我们来谈一谈不行吗?…… 当然,如果你不太忙……”说着,在矮墙上坐了下来。
跟在身边的盖丹可真是思绪万千。他遗憾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又庆幸事件的平息。他对于六世向一个乞丐般的俗人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大不以为然,这哪里还有达赖喇嘛的威严?五世达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各个寺院的活佛和堪布(①藏语。藏语,寺院总管、受戒的主持人、政府中的僧官等皆有堪布之称。) 、格西(②藏语,意为善知识。喇嘛在学完必修的显宗经典之后,才能考取四个等级的格西学位。最高的一级称为拉让巴格西。) 等等,都懂得处处要居高临下,自视高贵,何况达赖?但他又一想,佛爷总是慈悲和善、爱护众生的,他现在又穿了俗装,并不以达赖的身分出现,这样做也是对的。
   “我不忙。就是肚子闲不住。”那人说着,也坐到了矮墙上。
仓央嘉措高兴了,他多么希望有不穿袈裟、不穿官服的人不用敬语和他谈话呀!(③以前,藏族人下级对上级、平民对贵族、俗人对僧人,谈话时都要特意用敬语。) 他端详着对方,忽然觉得对方身上有一种他过去熟悉的东西,当然不是那破旧的穿戴。是什么呢?面孔?眼睛?或者神态?说话的语调?…… 
   “你是干什么的?”仓央嘉措问。
   “什么也不干…… 不是什么也不会干,是没有活可干。”
   “不是本地人吧?〃 
   “门隅人。”
“噢?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仓央嘉措差一点说出不应当轻率说出的话,忙改口说:“我问你:到拉萨来做什么呢?〃 
“找人。”
“亲戚吗?〃 
“不,是朋友、弟兄。”
“没有找到?〃 
“找到了,可是见不到。”
“为什么?〃 
“他,住得太高了。”
“就是住在高山顶上,也是能够见到的。他是什么人呢?”六世又动了好奇心,想问到底。
“请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信。再说,马有失蹄的时候,人有失口的时候,万一我哪个词说错了,冒犯了佛爷,被抓去治罪,可就划不来了。”
“没关系,我刚才射箭失了手,你不是也没有怪罪我吗?你就是说话失了口,佛爷也不会怪罪你的。说吧,你要找的人他在哪里?〃 
“就在跟前。”
“跟前?……”仓央嘉措一惊。
那人指了指几乎是压在头顶上的布达拉宫,说:“瞧,他就在那里边,离我多么近!可就是见不到。为了来找他,翻山过河我如走平地,可是没想到来到跟前了,这些石头台阶却爬不上去了。把门的人比金刚还凶,骂我是骗子、疯子、魔鬼。要不是我跑得快,少不了挨一顿毒打。唉,他在里面当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不会不请我进去。唉,也难说,供在净瓶里的白莲花,也会忘记是从泥塘里长出来的呀!〃 
仓央嘉措心中的疑冰开始裂缝了,为了使他迅速消融,赶紧催问道:“直说吧,你找的到底是谁?〃 
   “阿旺嘉措。现在叫仓央嘉措。”那人豁出来直呼达赖的名字了。
   “胡说!不准讲佛爷的名字!”盖丹忽然大声呵斥起来,看样子想扑过去捂住或者抽打那人的嘴,但却被六世制止了。
仓央嘉措一下抓住对方的双手:“你是……刚祖?〃 
   “是的。你怎么知道?你是… … ”刚祖惊疑地张着大嘴。“我就是阿旺嘉措呀!〃 
   “不,不像,你别哄我,他已经当了达赖喇嘛了,你不是他。”刚祖把手抽回来,怎么也看不出这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也不相信达赖是这种样子。
   “刚祖,你忘了?‘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还有那首歌:‘牛啊,我吃喝着牛儿走啊;牛啊,快快地走吧,吃喝的声音响彻山冈……”’仓央嘉措低声唱起来。想起童年的悲欢,他的声音颤抖了,硬咽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刚祖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突然跪下去,用哭音喊了声:“佛爷……”
再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急忙扶起他,两人对视着,破啼为笑了。
   “走!一起回宫。”六世说。
不知所措的盖丹,这才应了一声,赶忙去收拾箭靶。
他们朝西走了不远一段路,来到布达拉宫的西北角,沿着通向后门的斜坡雨道朝上走去。
盖丹见六世对一个卑贱的人当贵客一样往宫里引,非常不自在,好像使他也降低了一截似的。他理解不了一个有身分的人为什么要丢下架子;尤其是达赖,是最神圣不过的,怎么能和屠宰人并肩走路?而他自己却跟在屠宰人的身后。听听那名字吧,刚祖?多么粗野!鄙俗!虽说佛是爱众生的,但众生毕竟都在佛的脚下呀…… 忽然,他想起一句话来,这才苦笑了一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又一次敬服了六世。这句话是:结满果子的树枝,总是弯弯地低垂着。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向刚祖问询伯伯那森的情况。
   “阿爸死了。”
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叨念了一会儿,又昂首向天,寄托哀思。
天上,几只大鹰在凌空盘旋。
 在仓央嘉措的记忆中,那位健壮、刚强、侠义、豪爽的伯伯,永远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不会死去的。是他穿着皮衣,冲开波拉山上的风雪,跑来告诉他阿妈去世的消息。那森留给仓央嘉措的最后印象,不正是一只雄鹰吗?
刚祖述说着:“宗本甲亚巴老爷没完没了地收屠宰税,越来越要得多。阿爸被逼急了,干脆抗拒不交。甲亚巴就用皮鞭抽他,抽得满身是血。阿爸就骂他:‘我宰了一辈子畜牲,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畜牲就是你!以往我全宰错了!’老爷就用刀子扎他,并恶狠狠地说:‘我宰了你才真不过是宰了一头畜牲!’阿爸说:‘你等着吧,我和当今六世达赖喇嘛的佛父佛母是朋友,佛爷总会知道的,饶不了你的!’这一下,把老爷吓坏了,急忙给阿爸松绑、赔礼,税也不要了。可是已经晚了,阿爸倒下去了,再也起不来了……”刚祖的眼里喷着怒火,竟没有流泪。
   “是这样!”仓央嘉措忿忿地说,“我要告诉第巴,一定惩治凶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在进宫的坡道上交响着。
六世请刚祖在书房里坐下。自己进了卧室,盖丹替他换了服装,然后出来陪客。侍从们忙了起来,献茶的、端水的、焚香的,摆食品的,川流不息。六世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又嘱咐盖丹说:“你也去休息吧。”然后对刚祖说:“你一定饿了,随意吃吧。”刚祖反而拘束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的珍奇、华贵、神圣、庄严,使他感到有些窒息了。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种梦想不到的地方!即便是一架最小的楼梯,如果没有几大包酥油,也是擦不了这样光亮柔滑的。
仓央嘉措看出了他的局促,诚恳地说:“你不要客气。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长兄。”
雄厚的物质力量,至高的尊贵地位,第一次展现在刚祖的眼前,他像一座山受到了地震的晃动。他望着仓央嘉措身上那朝霞一般夺目的裂装,不禁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请您千万别再这样说了,我不敢,也不配。我是个……您是达赖喇嘛呀!〃 
仓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久久地沉思不语。童年时代在一起打闹耍笑的朋友,两颗心竟然疏远得如同隔了不可逾越的大山。这不是时间造成的,岁月的流逝并不能使真正的亲友彼此疏远,使人疏远的是所谓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与不同。唉,刚祖啊,请不要把我当作至高的达赖看待吧,请依旧把我看作是像十年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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