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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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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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散了,又不认得路径,问了半日,方能到此。”并不题起此事。至夜半,忽于

梦中狂呼,如魇魅之状。从人皆惊,唤醒问之。解元道:“适梦中见一金甲神人,

持金杵击我,责我进香不虔。我叩头哀乞,愿斋戒一月,只身至山谢罪!天明,

汝等开船自去,吾且暂回,不得相陪矣!”雅宜等信以为真。

至天明,恰好有一只小船来到,说是苏州去的。解元别了众人,跳上小船。

行不多时,推说遗忘了东西,还要转去。袖中摸几文钱,赏了舟子,奋然登岸。

到一饭店,办下旧衣、破帽,将衣巾换讫,如穷汉之状。走至华府典铺内,以典

钱为由,与主管相见。卑词下气,问主管道:“小子姓康,名宣,吴县人氏,颇

善书,处一个小馆为生。近因拙妻亡故,又失了馆,孤身无活,欲投一大家充书

办之役,未知府上用得否?倘收用时,不敢忘恩!”因于袖中取出细楷数行,与

主管观看。主管看那字,写得甚是端楷可爱,答道:“待我晚间进府禀过老爷,

明日你来讨回话。”是晚,主管果然将字样禀知学士。学士看了,夸道:“写得

好,不似俗人之笔,明日可唤来见我。”次早,解元便到典中,主管引进解元拜

见了学士。学士见其仪表不俗,问过了姓名住居,又问:“曾读书么?”解元道:

“曾考过几遍童生,不得进学,经书还都记得。”学士问是何经,解元虽习《尚

书》,其实五经俱通的,晓得学士习《周易》,就答应道:“《易经》。”学士

大喜道:“我书房中写帖的不缺,可送公子处作伴读。”问他要多少身价,解元

道:“身价不敢领,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爷中意时,赏一房好媳妇足矣!”

学士更喜,就叫主管于典中寻几件随身衣服与他换了,改名华安。送至书馆,见

了公子。公子教华安抄写文字,文字中有字句不妥的,华安私加改窜。公子见他

改得好,大惊道:“你原来通文理,几时放下书本的?”华安道:“从来不曾旷

学,但为贫所迫耳。”公子大喜,将自己日课教他改削。华安笔不停挥,真有点

铁成金手段。有时题义疑难,华安就与公子讲解;若公子做不出时,华安就通篇

代笔。

先生见公子学问骤进,向主人夸奖。学士讨近作看了,摇头道:“此非孺子

所及,若非抄写,必是倩人。”呼公子诘问其由,公子不敢隐瞒,说道:“曾经

华安改窜。”学士大惊,唤华安到来出题面试。华安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手捧

所作呈上。学士见其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阅其文,词意兼美,字复精工,

愈加欢喜,道:“你时艺如此,想古作亦可观也!”乃留内书房掌书记。一应往

来书札,授之以意,辄令代笔,烦简曲当,学士从未曾增减一字。宠信日深,赏

赐比众人加厚。华安时买酒食与书房诸童子共享,无不欢喜。因而潜访前所见青

衣小鬟,其名秋香,乃夫人贴身伏侍,顷刻不离者。计无所出,乃因春暮,赋

《黄莺调》以自叹:“风雨送春归,杜鹃愁,花乱飞,青苔满院朱门闭。孤灯半

垂,孤衾半枌,萧萧孤影汪汪泪。忆归期,相思未了,春梦绕天涯。”

学士一日偶到华安房中,见壁间之词,知安所题,甚加称奖。但以为壮年鳏

处,不无感伤,初不意其有所属意也。适典中主管病故,学士令华安暂摄其事。

月馀,出纳谨慎,毫忽无私。学士欲遂用为主管,嫌其孤身无室,难以重托,乃

与夫人商议,呼媒婆欲为娶妇。华安将银三两,送与媒婆,央他禀知夫人说:

“华安蒙老爷夫人提拔,复为置室,恩同天地。但恐外面小家之女,不习里面规

矩。倘得于侍儿中择一人见配,此华安之愿也!”媒婆依言禀知夫人,夫人对学

士说了。学士道:“如此诚为两便。但华安初来时,不领身价,原指望一房好媳

妇;今日又做了府中得力之人,倘然所配未中其意,难保其无他志也。不若唤他

到中堂,将许多丫鬟听其自择。”夫人点头道是。

当晚夫人坐于中堂,灯烛辉煌,将丫鬟二十馀人各盛饰装扮,排列两边,恰

似一班仙女,簇拥着王母娘娘在瑶池之上。夫人传命唤华安,华安进了中堂,拜

见了夫人。夫人道:“老爷说你小心得用,欲赏你一房妻小。这几个粗婢中,任

你自择。”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

标致的,那青衣小鬟不在其内。华安立于傍边,嘿然无语。夫人叫道:“老姆姆,

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就配与你。’”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

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华安道:“复夫

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只是夫人随身

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

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

叫做:春媚、夏清、秋香、冬瑞。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

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那四

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秋香依旧青衣。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室中

蜡炬,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还不曾开口,那老姆

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

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

华安且出去。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

成。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又

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择了吉日,学

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

不必说。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华安道:“小

娘子自去思想。”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

是你?”华安笑道:“是也!”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秋香道:“妾昔

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妾知君非

凡品,故一笑耳!”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

果然!”秋香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可将真姓名告我。”华安道:

“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

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

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

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共是三宗

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

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

于河下。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

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学士沉思,莫测其故。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

读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

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

不知逃在那里?“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便叫家童唤

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过了年馀,学士也放过一

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家童看见书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

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学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

细,并访其人名姓。家童复身到书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童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背后

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

此看书的是什么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

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店主道:“那是祝

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记了,回复了华学士。学士大惊,想道:

“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学士再三

审视,果肖华安。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问之,难于开口。茶

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见其摆

设齐整,啧啧叹羡。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

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识其人否?”解元唯唯。学士又道:“此人去岁

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

典中为主管。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数日后夫妇俱逃,

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

生可略知风声么?”解元又唯唯。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

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

唯。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

读之,即壁上之诗也。解元出来,学士执诗问道:“这八句诗乃华安所作,此字

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解元道:

“容少停奉告。”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

劝。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

并无他念。”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

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命童子

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

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只见两个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

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

“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丫鬟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

学士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

甚不过意。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

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

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二人再至书房。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

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学士道:

“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

又费丈人妆奁耳。”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

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

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改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

而逃之意。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这两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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