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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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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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难道他特地奔出去,到于此地,舍得性命?”巴着井

栏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赶一程。又行十馀里,已到大柳村前,全无踪

迹。正欲回身,只听得小孩子哭响,走上一步看时,那大柳树之下一个小孩儿,

且是生得端正,怀间有金钗一股,正不知什么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

近四十,尚无子息,这不是皇天有眼,赐与我为嗣?”轻轻抱在怀里,那孩儿就

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赶,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

老婆,新育一个女儿,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钗子,就做赏钱,赏

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长大之时,我自看顾你。”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凡人不识天公巧,种就殃苗待长成。

话分两头。再说苏知县被强贼撺入黄天荡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

不该活,一千个也休了。只为苏知县后来还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氵吞到

向水闸边。恰好有个徽州客船泊于闸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来撒溺,觉得船底下

有物,叫水手将篙摘起,却是一个人,浑身捆缚,心中骇异,不知是死的是活的?

正欲推去水中,有这等异事,那苏知县在水中浸了半夜,还不曾死,开口道:

“救命!救命!”陶公见是活的,慌忙解开绳索,将姜汤灌醒,问其缘故。苏知

县备细告诉,被山东王尚书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

人,听得说要与山东王尚书家打官司,只恐连累,有懊悔之意。苏知县看见颜色

变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盘费一空,文凭又失,此身无所着落,倘有

安身之处,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说,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

得闲事;若只要个安身之处,敝村有个市学,倘肯相就,权住几时。”苏知县道:

“多谢!多谢!”陶公取些干衣服,教苏知县换了,带回家中。这村名虽唤做三

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儿女上学,却是陶公做领袖,分派各家轮流供给,

在家教学,不放他出门。看官牢记着,那苏知县自在村中教学,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权作之乎者也师。

却说苏老夫人在家思念儿子苏云,对次子苏雨道:“你哥哥为官,一去三年,

杳无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亲往兰溪任所,讨个音耗回来,以慰我悬悬之望。”

苏雨领命,收拾包裹,陆路短盘,水路搭船,不则一月,来到兰溪。那苏雨是朴

实庄家,不知委曲,一径走到县里。值知县退衙,来私宅门口敲门。守门皂隶急

忙拦住,问是甚么人。苏雨道:“我是知县老爷亲属,你快通报。”皂隶道:

“大爷好利害,既是亲属,可通个名姓,小人好传云板。”苏雨道:“我是苏爷

的嫡亲兄弟,特地从涿州家乡而来。”皂隶兜脸打一啐,骂道:“见鬼,大爷自

姓高,是江西人,牛头不对马嘴!”正说间,后堂又有几个闲荡的公人听得了,

走来帮兴,骂道:“那里来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苏雨再三分辨,那个听他。

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衙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

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

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

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

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

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

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

家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

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

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

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

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

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高知县买棺亲往殡

殓,停柩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不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

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

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廪。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

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

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

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

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象旧家,甚是

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

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

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

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

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

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

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

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今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指暗数了一回,

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

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

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亲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

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

被邻家失火,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

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不已。今日天色已晚,

郎君若不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

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

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话,就留在中间歇息。次早,老婆婆

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衫出

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

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

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

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

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

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

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

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于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

监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

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两句: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

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

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

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人认得。况

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

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

之日。或者天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

他做个报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

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罢!”却

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

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

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不说,到底终

无结末。”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数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

着,听了半日,心怀不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

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

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

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

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

冤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太道周兵备船中答拜,

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

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惨,叫巡捕官接进状子,同周兵

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

“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待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

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

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

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

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

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

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蓦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妪,

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

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

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

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

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

将家书分付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

那郑氏,不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几句言语,就问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

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

于大柳村中始末,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

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

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

的。”再三盘问,只是如此。徐爷发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

若说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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